我靠回扶手椅上,很平靜的告訴她事實,“林小姐,我想提醒你,你還不是我的病人,這隻是一次‘pre-talk’,你隻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來證明你確實是心理問題而不是精神失常或者一時衝動。”
我看看表,提醒她,“你還有五十分鍾。”
“我不認為,訪客們肯耐心等一個月的預約期,隻會是一時情緒波動。”
她口齒伶俐的反駁。
“人是地球上最複雜的生物,大多數人都不能完全地了解自己。”我壓抑著煩躁的情緒,用半命令式的口吻:“我們開始吧。”
在這場心理診療師跟問診者的雙人探戈中,我才是主導者。
“你在預約表上特別提起,你有一種癮症……已經到了影響生活的地步,是指這個夢嗎?”
她第一次垂下了眼簾,猶豫了一會兒,看著自己的手指,好像那上麵黏著她的心靈秘密。
“我喜歡排隊。”她說出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答案。
和她的夢境一樣,我對任何訴說都見怪不怪,“哦,你喜歡排隊?”
在情況不明的時候,重複對方的話,是心理師的一個誘導談話的技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地:“我喜歡排隊,是很要命的那種喜歡。不管那個隊伍是公交站點的,還是小籠包店的,還是百貨店的,隻要我經過,看見了……就會忍不住加入,我會為此浪費很多時間,買一大堆並不需要的東西……事實上,我所有的空餘時間,全都用來排隊,我控製不住這種衝動…....我沒有朋友,也沒有存款……”
她垂下眼睛,好像很為自己的行為羞恥。
“你的意思是,你喜歡的是排隊本身,對排隊的目的並不關心?”
“嗯,我就是喜歡排隊的過程。我今天出外勤,經過體育場,看到一個隊伍從售票口一直排到了街上,我控製不住自己馬上加入的衝動,公司的事情也不管了,跑過去排隊……一口氣排了三個小時,中飯都沒吃,結果買了一張我從來沒聽說過的韓國歌星的演唱會的門票。”
她苦笑了一下:“再這樣下去,我想我馬上又要失業了。”
“你為此失去過工作?”
我的口氣想必很認真,因為她回答得也很認真。
“嗯,我為此失去過三份工作了,全都是因為出外勤的時候,丟下目標任務不管,跑去排長隊。”
她輕輕地歎氣:“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隻要我看到有排隊的人群,都會忍不住第一時間衝過去。”
她停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我現在是公司的新人,這第四份份工作對我來說很重要,失去它,大概我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我在這個城市沒有一個朋友,就算是遇到困難,也不知道該向誰求助……我不敢交朋友,我怕別人說我是怪物。”
“這已經影響了你的工作和生活,到了妨礙你正常人際交往的程度。”
我保持雙手交叉,認真傾聽的姿勢,替她做客觀總結。
“我……再這樣下去,人生都要被毀了……”她的表情慢慢放鬆了,修長的手指放在膝蓋上,微微低著頭。
我更喜歡她這樣,這個世界病人隻有像病人了,醫生才會像醫生。
“你從什麼時候發現你有這個情況的?”我抓過一支筆,在她的表格上龍飛鳳舞地一邊寫著,一邊問她。
“兩年前。”她低聲回答。
“兩年前發生了什麼事?還記得嗎?”
這是敷衍之詞,我知道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影響自己一生最重要的是哪件事。
“我,我父親去世了。”她的聲音更低了。
我的筆尖頓了一下。
房間裏非常安靜,我覺得她在等我說對不起——應對死者家屬的官方語言。
我不喜歡虛偽的客套,也不需要,所以我什麼都沒說。
她等我寫完,殷切的看著我:“那麼,我有沒有通過你的‘pre—talk’測試?”
我沒有抬頭,“你的情況屬於對外界特定事物的過激反應的一種心理痼結,是強迫症的一種,和購物狂差不多,在年輕女性中是很常見的……算不得什麼心理疾患,也很好治療和解除,你不必緊張。”
購物狂這三個字讓她放鬆了些,點點頭,看起來是真的聽懂了。
“現在,我們來談一下你剛才說的夢。”我有些疲憊的放下筆,揉揉酸澀的眼睛,“你認為這個夢,和你的排隊情結,有關係嗎?”
她眨眨眼睛,“我也不知道,那個夢很真實……古醫生,你看過湯悠然的自殺視頻嗎?”
“看太多這種東西對你沒好處。”我告誡她。
她歎了口氣,“我認識湯悠然,確切的說,我認識湯悠然的媽媽,是她介紹我來這裏的,她說您的醫術高超,不僅能解除患者的心理困擾,還能塑造健全完美的人格。”
她的口吻很真誠。
這些話我聽多了,“她們過譽了,為有需要的人解除心魔,恢複正常,本來就是心理師的責任。”
“我沒想到她會自殺……不知道為什麼,湯悠然死了以後,我就總做這個噩夢……古醫生,這會不會也是一種心理問題?”
她昂起頭,很殷切的問。
除非你把視頻當恐怖電影看。我把心裏的想法壓在嘴邊,“你下周二晚上有沒有空?”
她馬上不假思索地:“有空。”
“下周二晚上七點,會對你進行第一次心理治療。”
“太好了。”
她鬆了一口氣。
她隨即又問:“那麼,治療中,會不會對我催眠?”
“你覺得需要嗎?”
我反問她。她是做足了功課來的。
“嗯,我在下決心來心理診所前,在網上查了很多資料,我希望找個最好的,解決自己問題的方式。”
我思考了一下,“對你目前的問題來說,可以用其他的心理谘詢方法解決,比如是心理疏導和係統的心理脫敏治療,幫助你控製在看到排隊時產生的焦躁情緒……雖然從時效的角度看,催眠治療是最快的方法。不過,我暫時不建議你這麼做。”
“為什麼?”她有些惱怒的問。
我伸出手揉揉太陽穴,總是會碰到這種無理取鬧的病人。治療的方法是我決定的,而不是他們,這是很難理解的問題嗎?
“因為你目前還不需要,如果需要的話我會提前告訴你。”我站起身,把椅子拉開,給她創造可以離開的空間。
我希望她能懂我的意思。
她還是坐在椅子上,昂著頭,目光坦然,“我知道有些人對催眠有誤解——帶著這些誤解和偏見,很難有高質量的治療。不過我對催眠沒有心理負擔,我了解過催眠治療——事實上,我也查到了您的一些資料,我知道您在催眠術治療方麵是個權威,您能迅速抓住訪客的心理特質,無論是什麼樣的人,您都能很快地讓他進入催眠狀態,再施行心理治療。據說隻要經過您二三次的診療,絕大多數的訪客都能解決問題。”
與其說她崇拜我,倒不如說崇拜催眠術。
她和很多慕名而來的患者一樣,對這個神秘的學科充滿好奇和毫無來由的信任,就如同秦始皇相信有長生不老藥一樣,他們都相信,在我的催眠下,所有的情緒暴躁,失魂落魄,執迷不悟的精神折磨都會離他們遠去。
在我未施展催眠術之前,他們已經自我催眠了。
我看看表,四點二十六分。
“我會考慮你的建議。”我不再客氣,擺出了結束談話的姿態,“我還有個病人,我們下周見。”
我指指我的手表。
“這麼快?都四點半了!”她驚呼一聲。
像是不相信似的,她下意識的從身邊大的出奇的帆布包裏找出電話看時間,我發現她所有的雜物都胡亂擺放,包裏有雨傘,書,錢包,鑰匙鏈,記事本,一些亂七八糟的飾物,還有一隻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毛絨小熊玩具。
“時間過的真快。”她確認了時間,怏怏的放回電話。
我麵無表情的看著她。
“和你在一起感覺很熟悉”和“時間過的真快”並列搭訕最有用的話榜單第一名。
後一句我也經常聽到,來自病人。
她有點不情願的站起身,提著背包走到門口,手扶在門把手上,“那麼,下周二見。”
其實沒有病人了。
經曆過車禍患有創傷後遺症的劉先生因為嶽母生病,取消了預約,這意味著我可以提前下班。
就連我也不能說,不能開車比嶽母的病更嚴重,哪怕隻是感冒。
我靠在椅子上,又揉揉太陽穴。
心理醫生是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職業,客觀的判斷,縝密的思維,冷靜的情緒缺一不可。
這大概就是我經常會覺得累的原因吧?
我的眼神定格在桌上,手提電腦的右邊,放著一個水晶的蘋果,被咬掉一口的蘋果。
送這個蘋果給我的人叫做唐秀。兩年前,她的弟弟唐蘇做為一個毒癮患者接受了我的治療。
唐蘇當時已經吸食毒品超過五年,不管是心理還是生理上,對毒品的依賴性已經到了固若金湯無懈可擊的地步,同理,他對戒毒的厭惡和仇恨也上升到旁人根本無法想象的高度。唐秀不得不請我喬裝成她的同事進入她家治療。
唐蘇比我年長兩歲,形銷骨立,突兀的大眼睛看起來更像個外星人,眼神空洞,充滿了莫名的憤怒。
“你不是姐的同事,她的同事不會來我家……你是誰?”他趁姐姐去廚房倒水,齜牙咧嘴的對我說。
我笑笑,“我不是你姐的同事,我是來買房的。你姐想賣了這套房子,是為你治病嗎?”
他狡猾的笑了,“治病?治什麼病?你肯出多少錢買這破房子?”
在毒癮不發作的時候,他是個精明的商人。
這個精明的商人花光了自己和親友的所有積蓄,算計著他們還未拿到的薪酬,壓榨著所有可能出現的意外之財……把所有都化成一堆白色粉末,消化至自己體內——聽起來像個怪獸。
看起來也像。
唐秀的母親半身不遂,躺在臥室的床上,不停的發出類似汽車輪胎漏氣似的呼吸聲。
唐秀在廚房裏,我看到她的背影——她隻有三十歲,身材已經有些佝僂,長期的營養不良讓她的頭發幹枯如一把荒草。
也許對她來說,我也是草……一根救命稻草。
我看到她一邊從水壺裏倒熱水,一邊把眼淚滴到了灶台上。
我一共去了唐蘇家六次,他恢複了正常,之後,我看到唐秀不吝溢美之詞的報道,才知道她原來是個雜誌的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