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古靖之之章一(3 / 3)

在那篇文章裏,她稱呼我為,天使製造師。在水晶蘋果的底部,也有著這樣五個篆刻的字——“天,使,製,造,師”。

很多人覺得這個稱呼很恰當,比如說我的同事楊晨,她說心理治療師的工作,可不就是一個驅除人心底的惡魔,改造陰暗的人性為光明天使的過程嗎?

也許我在一定程度上同意她的話,所以,我把唐秀送給我的水晶蘋果擺在我的桌上,這是我唯一一件沒謝絕的,病人家屬所饋贈的答謝禮物。

我在為了訪客的病症苦惱,甚至焦躁的時候,我就會想到這五個字,然後,心頭一片清明。

天使……..

我眼睛盯著電腦的屏幕,忽然有些恍惚。

剛才林茵提到了湯悠然……

我認識湯悠然是在三個月前。

她父母帶她來的,當時她穿著一件灰暗的外套,明明是初秋的季節,帶著口罩和墨鏡,把自己包裝的像是個明星。

因為不這樣,她就不可能出門。

那個時候,她正在風頭浪尖上,是網絡熱烈關注、討論、抨擊的對象:她的一段視頻在網絡上廣泛流傳,視頻的畫麵上,她帶著幾個女孩子,在學校的女廁所毆打和淩辱一個女同學,其中包括打耳光,灌馬桶水,強迫受害人學狗爬,後來還發展為脫光受害人衣服,強迫她祼體坐在女廁所的窗口。

在淩辱受害人的過程中,這個穿著迷你短裙,耳朵上釘著兩枚亮晶晶的銀色耳釘的十七歲少女,一直樂不可支,興高采烈。

這個視頻我也看了,當時我隻注意到了那個全身濕漉漉的,發著抖卻不敢哭的受害人,我在想她在青春期經曆這件事,心理的創傷到底有多大?那是什麼樣的優秀的心理治療師,都幫她擺脫不了的噩夢……

也許隻有在深度催眠中刪除這段記憶,她才可能恢複正常的心理狀態…….可是,有一段空白記憶的人,那還算不算是正常的人生?

第一次治療,湯悠然的母親全程陪同,說的比她還多,哭哭啼啼的,不停的用,“根本沒想到”,“完全不知情”來介紹湯悠然的“惡行”,她不知道隻是“有點叛逆”的女兒,因為什麼發展到“這麼可怕”的地步。

自始至終,湯悠然都低著頭,不哭也不笑,眉頭都沒有皺過一次。我看著她,感到一陣惡心。我知道,心理師對待來求助的訪客,一定要價值中立,站在患者的立場上,為她們考慮。可是,對這個有著純潔的氣質,外形清麗的女孩子,我還是遏製不住地厭惡。

有的時候,魔鬼會以天使的外形出現。

我想,即便是坐在我的麵前,這個小惡魔還在思考,是誰上傳了視頻這個問題……湯悠然的母親說,視頻曝光以後,湯悠然又去學校大鬧了一場,她咬牙切齒的要找到那個“叛徒”。

湯悠然的母親是看了唐秀的文章以後慕名而來的。

在我們這行,沒有廣告,口傳相授很重要,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也是一種變相的催眠——湯悠然的母親在沒見到我之前,就已經願意相信我的能力。

大概她隻能相信。

因為湯悠然當時已經得了抑鬱症,她曾試圖在家割腕自殺。

整整半個多月的時間,教育工作者都在孜孜不倦以此為例,從當今的教育體製,到學生壓力,到校園暴力……湯悠然為很多無所事事的“專家教授”找到了新的話題。

他們不能解決湯悠然的問題,也不會開解受害女孩的心靈創傷,除了大言不慚的“深感擔憂”之外,最大的貢獻就是雪上加霜。

我想到這裏,頭突然開始劇烈的疼,太陽穴的地方突突的跳,像是腦子裏藏著一隻雙頭怪物,一隻想要從左邊太陽穴突擊,另一隻覺得右邊防守更鬆散。

大概從四年前,我正式成為心理治療師開始,陸陸續續就會經常覺得頭痛。一開始我並沒有在意,從小時候開始,我就很少生病,印象中也從來沒有住過院,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更覺得偶爾有些什麼不舒服,也沒什麼不好,更何況隻是頭疼,還沒到影響工作生活的地步。

就這樣一直拖延下去,等我意識到的時候,病情已經很難控製了。

“還能怎麼樣?隻好先吃藥,控製一下吧。”大學時的學長,現在已經是腦科專家的元沛這麼告訴我,“一般來說,成年男性偏頭疼,如果不是遺傳,那就是精神緊張了。”

被一個腦科專家說精神問題,我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給我開了一些尼莫地平,不是市麵上常見的膠囊,而是一些白色小藥片,聽說是國外進口,副作用更小一點。

不管是多麼小的副作用,我都很排斥吃藥,從來沒有按照他的指示,一天兩次的按時吃過,這也是頭疼總也好不了的原因吧?

上次見元沛還是半個月前,藥瓶裏的藥還剩大半。

潛意識裏,我不喜歡依賴什麼東西,哪怕是對身體有好處的。

不過現在我也管不了那麼多,拉開辦公桌最下層的抽屜,拿出那個白色的藥瓶,扭開蓋子,迅速的扔了一顆進嘴裏。

這個舉動,就已經讓我的頭疼減輕了一半。

暗示的作用,永遠比你想象中要大。

我歎了一口氣,一股腦喝了半杯水。

醫人者不能自醫,這也不算什麼新聞。

稍微平靜一下,我打開了電腦。

還有些工作沒有完成。

電腦的桌麵上,是一個視頻文件。

我看也沒看,就右鍵點擊了刪除,然後清除了回收站的記錄。

這段視頻,我再也不願看見。

那是高架橋上的監控錄像攝下了湯悠然自動平躺,將頭伸到疾馳而過的車輪底下,被碾壓得腦漿迸裂的過程。

正像三個月前,湯悠然的辱人視頻在網路上熱炒一樣,這個視頻在兩天前出現後,也迅速地席卷了各大門戶網站,前天的晚間新聞裏也播出了,聯係到三個月前的辱人視頻,探討這兩宗事件之間到底有沒有什麼聯係,一時又引起了各方專家的“關注”焦點。

如果,我是個天使製造師,那麼,湯悠然一定是我的一個最失敗的作品。

幸好,在這兩段視頻之間,並沒有人會想到我。

五點半,我準時離開診所。

穿好衣服,通過走廊的門,進入若輕心理診所的大堂,在接待台前麵的候診區,一個人高馬大的女人,正氣鼓鼓的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斜著眼睛看著華青。

華青是我的秘書,幫助我處理日常事務,包括預約接診。這個利落機敏的中年女子,顯然比年輕美貌的姑娘,更適合這個心理診所的專業、深沉、內斂的氛圍。

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是沒錯的,眼前,華青就在著手幫我處理一件棘手的問題——這幾乎在心理診所每天都能碰到的問題。

“不好意思,您……”她客氣的話還沒說完,那中年女子就喊了起來,高揚著長下巴,氣派很大地:“我就是要看古靖之,當初預約的時候你們沒有跟我講清楚,我怎麼知道你們這裏還有兩個心理師?!”

如果不是我剛吃了藥,我相信我的頭又要開始疼了。

聒噪的女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我默默退後兩步,心裏期盼著華青能早點搞定她。

那中年女子化著妝,穿一件做工精細的米色薄羊毛衫,腿上肥碩的贅肉將一條中式的寬鬆長褲撐得鼓鼓的,她下巴很長,眼窩深陷,眼光透露著刻薄乖張,看上去一副凶相。

“楊晨老師是心理學副教授,是有十多年臨床經驗的心理師,她跟古醫生各有特色,您會對她的診療滿意的。”

華青也收斂了笑意,有理有據有節。

我忍不住想點頭。

楊晨的經驗比我豐富,最重要她不懼怕嗓門大的女人。

“楊醫生再好,我也要請古醫生看。我朋友給我介紹的,就是這個古醫生,我是奔著他的名氣來的。你知道我的那個朋友是誰嗎?”

她好像不相信天下還有什麼人什麼事不敢圍著她轉。

華青淡然:“不管是什麼背景的訪客,在我們這裏,都是同等身份。”

金錢萬能的道理在這裏是行不通的,幾乎所有的病人都是因為不可告人的心理暗疾來到這兒,靈魂尚不完整,何談高貴的身份?

我啞然。

華青指點著自己桌上的預約記錄單:“指名古靖之心理師診療的預約,要提前一個月左右時間——您是二天前預約的,不好意思。”

華青坐下來,開始整理辦公桌上的資料。

中年女子大怒,霍然起身,一手拍在華青的桌子的桌子上,咆哮:“我看三甲醫院的專家門診都沒有提前一個月預約過!你們擺什麼譜?!你們開門做生意,為的是賺錢,裝什麼清高,說罷,要多少錢可以幫我加個號?我有的是鈔票!”

她“啪”地一聲,把鱷魚皮的手拎包摔在華青的鍵盤上,手拎包口是敞開的,裏麵滑出了一隻厚厚的皮夾。

華青波瀾不驚,隻揚了一下眉毛,不緊不慢地:“當心您的包,女士。這麼名貴的拎包,就算您是有錢人,摔壞了也可惜。”

那女人還待說什麼,一個有著深栗色短發的小個子女人從另一邊的走廊門走出來,她四十歲左右年紀,白淨娟秀,氣質斯文,純鈦邊框的眼鏡下有雙細長的眼睛……是我的合作夥伴,楊晨。

她讓我有些意外。如果沒記錯的話,她今天下午沒有預約的病人,應該早就離開診所才對……

不過這不關我什麼事,我退後兩步,讓自己藏在角落裏。

若輕心理診所沒有後門,我要不想惹事,隻能等她們結束之後。

楊晨對著華青,用一貫的語調,細聲慢氣地:“什麼事?”

“我是聽朋友介紹,慕名而來找古醫生做催眠治療的。”女人俯視著這個矮她一大截的女醫生,陰沉著臉。

楊晨看著她,依舊慢條斯理地:“催眠並不是治療百病的良方,醫生會不會施術,也得看你的具體情況而定。”

她從來不會為訪客的輕視所惱怒——這差不多是我最佩服她的地方:寵辱不驚。

然而那個女人卻突然發作了,她的鼻孔張得大大的,雙下巴上的肥肉都在顫抖,聲音高亢地嘶吼:“我的具體情況?!誰的具體情況也沒有我的嚴重,沒有我的緊急!我現在每天都在想著怎麼殺死一個人,硫酸、毒藥、匕首、繩子、榔頭我都準備好了——古醫生再不救我,我也許明天就成了殺人犯了!”

她忽然掩麵,很大聲音地抽泣起來。

我靠在門框上,長呼一口氣,心理診所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這個空間擠滿了扭曲的心靈,病態的靈魂,在一定意義上,它比精神病院更可怕,精神病院的病人們尚都處於可控狀態,而這裏的病人,全是自由的,伺機而動的,隨時可以點燃和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