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不是孤兒院。『言*情*首*發最初老楊說,他要去孤兒院領養一個孩子,這是他在上海念大學的時候許下的諾言,可是他畢業回到了戴城,這裏沒有孤兒院,隻有福利院。福利院裏還住著老人和智障。
認養也不是領養。老楊不能領養孤兒,法律不允許。法律允許老楊生自己的孩子,打自己的孩子,但不允許他領養孤兒。他隻能認養,相當於互助性質吧,貼點錢,給孩子買點吃的。九七年那會兒,電視上經常播這種新聞,還有人拍紀錄片,後來都快成流行趨勢了。
那天上午,福利院的楊院長坐在刷得雪白的辦公室裏,她是個看上去很幹練的中年婦女。老楊準備了一把證件,楊院長全都沒看,直接把我們帶出辦公樓,沿著一條幹淨的水泥路往裏走。照例,像所有國家單位一樣,我們繞過了一個圓形的花壇,裏麵沒有花,隻有一圈冬青樹和草,雨水落在上麵,閃閃的,不那麼單調了。到處都很安詳。
楊院長說:“你們都是好青年。”
教學樓就在眼前,也是翻新過的,分為上下兩層。這棟房子後麵還有更多的樓,但我們止步於此,隻有一間教室開著門,楊院長把我們帶到門口,向裏招呼,一位青年教師走了出來。她姓藺,楊院長介紹了一下。藺老師說:“哦,那你們進來挑一個吧。”
當時老楊說:別這麼說,藺老師,我們不是來小菜場買菜的。藺老師默然點頭。我看了看她,嬌小瘦弱,頭發齊肩,臉色蒼白。她的神色中有一種奇怪的孤傲和抵觸,仿佛她不是孤兒院的老師,而是一個牧羊姑娘,有仨財主過來要挑一頭肥羊。我心想,你誤會了,老楊這次是準備了真金白銀打算做善人的。
我們走進教室。八八六十四個孩子坐在雙人課桌後麵,這座城市裏所有被遺棄的、適齡的、由國家撫養的孤兒盡收眼底。他們高矮不一,大的可能有十一二歲,最小的腦袋剛冒出課桌,看上去不是來學習的,而是有一個固定的座位需要他們來填補。
藺老師走到老楊身邊,淡淡地說:“那麼,你找一個吧?”
沒錯,我們必須“找”一個,沿著三條狹窄的過道,從講台走到最末一排,這不是挑菜又是什麼?這是我們第一次走進福利院並看到孤兒,我曾經猜想過兩種情況,其一是像我在狄更斯的小說裏讀到的,滿院愁苦的小孩,衣衫襤褸,麵黃肌瘦,其二是像我在國產電影裏看到的,他們無比幸福,歡聲笑語,歌頌人民政府,仿佛不知道這個世上有爹媽。可惜我都猜錯了,場麵十分沉悶,他們坐著,既不淩亂也不整齊,衣著樸素且合身,個頭高矮不一,有一些帶有輕微的、可以被覺察的病殘:豁嘴、白化病、斑禿。還有一些我看不到的病殘,也無從問起。
我們像三個並不擅長廚藝的人,走進了中午昏昏欲睡的菜場,一時傻眼。並沒有一個小孩撲上來對老楊說:“爸爸,你帶我回家吧。”他們安靜地坐著,仿佛早已預知了結局,又或者這種場麵已經經曆了千百次,無須為此動容。我看到藺老師的嘴角流露出深刻的嘲弄:你真是個有愛心的人,帶個豁嘴的男孩出去吧,或者這個像冬季瑟縮的麻雀般的女孩?
我差點就說,還有稍微好看一點的小孩嗎?
這當口總算有一件事緩解了我們的尷尬,開飯了。兩個食堂工人拎著一桶菜湯和一桶饅頭進來,每個孩子發到一個饅頭和一碗菜湯。我瞄了一眼,湯裏沒油。孩子們抱著饅頭艱難地啃了起來。
小蘇說:“夥食太差了。”
楊院長說:“我們需要社會支持。”
多年後,我和老楊回憶起那天。我問老楊,你還記得菜湯什麼樣嗎?老楊說記得,這湯要是擱在農藥廠的食堂,廚子已經給人打死了。我問老楊,你記得藺老師當時幹了什麼?老楊說,記得,有個小孩把饅頭弄掉在地上,他撿起來吃,藺老師走過去製止了,給他換了個幹淨的饅頭,藺老師是個好人。我又問老楊,你記得那個獨眼的男孩嗎?老楊說不記得了。
是這樣的,我走過那個獨眼男孩身邊,發現他在看著我,手裏拿著一個饅頭。他已經很大了,是這個班上最大的男孩,那個饅頭在他手裏顯得有點小。當時很多小孩都看著我們,隻有他的目光被我深刻地覺察到了。我回應了他,看到一個黑色的瞳孔和一個蒙著白翳的瞳孔,他並不是用黑色的那個看我,而是黑的和白的左右開弓。我有點抱歉地想,老楊是不會挑一個十來歲的男孩認養的,你跟著我們不合適,你很快就會長大,成為一個男人,比我們更不好惹。後來我發現,他並不是在求助,他憎恨地看著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