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微清醒了點。天上掉雪珠,落在頭發上像是要結冰了。我給了小孩五塊錢,花不要,讓她回去,但她說天黑了不認識回去的路。她竟然真的跟著我們拐進了新村錯綜複雜的樓房裏。我覺得像上了個大當,為什麼沒有一個大人衝過來把她領走?我沒頭沒腦地把她帶進門,然後她才顯得有點拘束了,站廚房裏打量我家。毫無疑問,那地方很破,煤氣爐都用了十多年了,還有點漏氣,常年修不好。日光燈劈啪閃爍,這是因為天冷,平時不這樣。老楊說:“你要喝點水嗎?吃飯?”說著就揭我們家鍋子,搞得他好像是主人似的。這時我媽穿著棉毛褲出來,見此情景不免有點迷惑:“哪兒來的小孩?”
“我們街上撿回來的。”
“你們撿了個小孩?”我媽衝過來看,不由大叫起來,“要死啊,真的撿了個賣花的。你們說,喝了多少?都喝傻了是吧?”
此前漫長的十幾年裏,我和老楊幹過很多出格的事情,在我媽看來,唯屬這次最不可理喻。因為我和老楊看上去又窮又狠,完全不像是那麼有愛心的人——就算有愛心,你他娘的也不能撿個活人回家。老楊也傻了,蹲在地上想半天說:“要不還是把她送派出所吧。”小孩聽了拔腿就跑。她比我們每個人都清醒。
我們在凍得發毛的夜裏搜人,各處樓道、垃圾箱、花壇都找過,沒有她的影子。耗到後半夜,無可奈何回到家,我媽又起床了,追問道:“為什麼一聽派出所她就跑了?”
我解釋說:“送派出所就遣返原籍了。”
我媽懂了,點點頭說:“怪可憐的。”
那絕對是一次難過的經曆,我躺床上,腦袋裏的酒精被冷風吹散後想不起那女孩的長相了,隻記得一個抱著花的形象。第二天醒過來,看到我日常用的茶杯裏插了一朵玫瑰,破破爛爛的,跟草莓差不多大。我媽說是昨天那小孩跑路時掉下來的。第二天老楊還去居委會問了一下,生恐有小孩凍死在街上,但並沒有她的下落。天知道她抱著那把玫瑰跑到哪裏去了。
那天中午,我們三個站在站牌邊,這個站頭叫團結山。小蘇說再過一兩個小時他又該發燒了。不過他沒再囉唆下去,他就是這點好,不話癆。
有一條人影從拐角處過來,我們看清是藺老師。她打著小傘,穿得跟剛才不太一樣,顯得漂亮了一些。再次見麵,打了個招呼。藺老師說:“你們還沒等到公共汽車?”
“我們沒追到那輛車。”
“十分鍾以內下一班車會來。”藺老師說。
於是我們站著,繼續等。等車的時候人們會把目光同時投向那個虛無的方向,其實那邊有沒有車過來都無所謂,你不看它,它也得來。但你總會去看,否則的話,你們隻好互相看來看去。
藺老師說:“楊遲,聽說你是農藥廠的銷售員。銷售員平時要跑供銷吧?”
“我跑銷不跑供。”老楊說,“就是賣賣農藥啦。”
“具體做什麼工作呢?”
“具體的,這邊賣賣農藥,那邊賣賣農藥。”老楊說,“如果田裏沒有蟲子,我就帶點蟲子放田裏,然後告訴農民這裏有蟲子,要打農藥。”
“真的這麼幹?”
“開玩笑的啦。”
藺老師瞪著老楊,顯然她還不習慣我們講話的風格。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那麼你經常跑外地,你會有時間來看戴黛嗎?”
老楊看看我和小蘇。我們同時搖頭,表示這件事由老楊負責,我們純粹是跟著來湊熱鬧的。藺老師說:“你怎麼會想到認養孤兒呢?我在福利院待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遇到男青年認養孤兒呢。你是黨員嗎?”
“我團員。”老楊捂著臉說,“我爸爸是黨員。”
我無聊地點起一根煙,問藺老師:“你現在去城裏幹嗎?”
“看電影。今天是周末啊。”
“平時就住在福利院?”
“是啊。”
“為什麼女孩的頭發剪得這麼難看?”
“你說什麼?”
“女孩,戴黛,”我說,“她的短頭發,剪得很難看,簡直就像花匠剪出來的。你們應該找個好點的理發師,午飯的菜湯裏多放點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