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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們都覺得熱鬧,仿佛好好的一群人坐在巨輪上,卻意外遭遇了海難,從貴賓室到三等艙的人都在甲板上亂竄,好玩極了。

到了夏末時,出了一點狀況,附近的紡織廠停產了,大約三千名女工就地解散。她們沉默地堵住了路,要求那個渾蛋廠長出來說句話,但渾蛋廠長出國考察去了,隻剩下混蛋科長們出來敷衍。女工們不幹,來了很多警察,拉走了幾個領頭的,後來所有的紡織女工都要求被拉走,警察很同情她們,跟著一起罵廠長是矬逼。直鬧到天黑,附近幾個新村的人全都跑出去看熱鬧,堵了上萬人在街上。有個四十歲的阿姨對著人們講述她的生平,從三年自然災害講到知青下鄉,從知青返城講到改革開放。我對曆史一竅不通,老楊是理科生也好不到哪兒去,聽這個阿姨講完,我們算是學習了一下當代史。後來她也被拉走了。

多年來,我和老楊混跡在這個新村裏,有時候打架,有時候逃亡,有時候帶了女孩鬼混,倏忽之間稱王稱霸的日子過去了。大下崗時代我們再也不是主角,沒有人是主角,所有的人都像是跑龍套的。

那個夏天,一夥盜賊開著卡車深夜潛入了農藥新村,他們隻偷自行車和助動車。第二天早晨,車棚裏空空如也,這下集體傻眼。大夥買了新車,都裝了兩道鎖,拴在樓道扶手的欄杆上,或是樹上,或是七八輛車拴一起。過了一陣子,賊又來了,沒什麼鎖是擋得住他們的,新車全部拿走。人們都快瘋了。各個樓裏派了精壯小夥子,徹夜守在樓下,我和老楊分配到一組,坐在躺椅裏看星星,很多蚊子圍著我們轉。我覺得自己也快要崩潰了,我那輛戰功卓著的二八鳳凰,從十七歲那年馱過各種女孩到處耍威風,與我有著深厚的革命感情,也於當時離我而去,從此不複相見。

有一次我叔叔來我家,主要是想給我介紹份工作,談完了出門一看自行車沒了,我媽不得不賠給了他一輛。他介紹的工作是讓我去鏟煤,這件事極度荒謬,我還沒鏟煤呢就倒賠了一輛自行車進去,況且我並不想鏟煤。另一次我爸出門,自行車被人偷了,此前他已經奉獻了兩輛自行車,如今他站在街頭沒了辦法。我爸異常憤懣,覺得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遂撿磚頭砸開了另一輛車的車鎖,偷了別人的車子回來了。

我和老楊在守夜時,看到對麵樓裏的茅建國出來,他是我們初中時的同班同學,命不太好,高考差了幾分沒錄取,精神崩潰舉著刀子要割脈,複讀了一年又落榜,老老實實進了印染廠上班。

茅建國說:“我失業了,買斷工齡了,隻有四千塊。”

我說:“那你比我強,你還有四千,我整個辭職不幹了,一毛錢都沒有。”

茅建國說:“楊遲不錯,大學畢業留在上海。”

老楊說:“名額有限,我估計也得被送回來。”

茅建國說:“你們有錢嗎,我現在身無分文,想借點錢買輛自行車。”

我和楊遲一起搖頭。茅建國失望地說:“你們太不夠朋友了。”

我和老楊說,別太在意了,真的拿不出錢來,車也沒了,都窮,一起抽根煙吧。茅建國站在那兒抽煙,很舒服地讓煙氣在肺裏停留五秒鍾,再吐出來。“我已經連香煙都買不起了,我媽生癌了。”他伸出手讓我們看,十根手指,在印染廠裏被熏得發綠,滲入他的指甲。“我想去飯館端盤子,老板一看,讓我洗手。可是我這手,死活也洗不幹淨。”

“你媽媽生什麼癌?”

“不太好說的地方,”茅建國搖搖頭,“反正已經擴散了。”

他說完這些就走了。過了幾天,我在老楊家裏打牌,聽見對麵樓裏一聲慘叫:建國啊。我們趴到窗口,看見茅建國的爸爸拉開窗簾,站在窗前大喊救命,而茅建國本人掛在天花板上,僅穿一條短褲,筆直地垂向地麵,有一種無形的力在拽他。後來老楊解釋說,那就是地球引力,它雖然看不見,但你絕對不能說地球引力是無形的。好吧,繃直了的茅建國,一動不動,也沒有風吹過,在那扇深不可測的窗子裏掛著,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