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她就此消失,可是她又回來了,坐在我對麵的座位上。『言*情*首*發這時有個列車員走過來對她說:“唱得挺好的,但是別唱了,列車廣播都聽不見了。剛才有個乘客暈倒了。”然後大聲說:“這兒誰是醫生?”一些腦袋又很好奇地伸了出來。列車員搖搖頭,對這幫中國人的素質表示擔憂,又指著她說:“還有,車上禁止乞討。”說完就走了。
我們都不說話,天色漸暗,在車窗上可以看見自己,浮映在不明的景物之上。行吟歌手略帶疲倦地歎了口氣。
“去哪兒呢?”我問。
“戴城。”
“我就是戴城的,”我說,“去那兒你得在上海轉車。”
“戴城好玩嗎?”她愣了一會兒問。
“不好玩,全是下崗工人。去那裏玩,還不如去上海呢。”
“我去過上海,不好玩,我更想去戴城。”她說,“他們說戴城也很繁華的,有很大的開發區,很多日本人、韓國人、台灣人、香港人都在那兒。”
她提醒了我。是的,古老而自以為是的戴城也學會花天酒地了。高新技術開發區整飭高雅,到處都在鋪路,外資企業加工廠進駐,城市改頭換麵,外來人口逐年遞增。某些區域裏酒吧林立,KTV和桑拿房時而可見,巨型超市和國際購物中心初露鋒芒。戴城發達了,它並非我所說的全都是下崗工人,我這是在汙蔑自己的家鄉,有點像漢奸。我不禁感歎,我在少年時代千方百計想要離開的地方,倏忽成為一個具有國際知名度的淘金勝地,是不是像一場夢?
火車到站後,她走她的,在站內售票處買票,我一個人鬱鬱寡歡地走向上海的地鐵站。她忽然又追了上來,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我,上麵是戴城“七個小矮人”酒吧,以及地址電話。我說名片不用給了,這倒黴地方我知道,它的前身是文化宮俱樂部。她說:“可以到這兒來找我,我是駐唱歌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老K,我是戴城著名的詩人。”
其實我不是老K,老K和我一樣是個長頭發大胡子的矬逼,自從我這麼打扮自己以後,在戴城的很多場合,我都被人誤認為是老K,著名詩人什麼的。聽說他經常出現在“七個小矮人”酒吧。我之所以冒充老K,僅僅是因為,我沒錢去酒吧找她玩,我沒錢找任何女人了。也許老K可以替我愛上她。這件事挺傷痛的,我在最好的年紀上,他媽的居然破產了。
我坐上地鐵。已經是夜裏,車上很空,從第六節車廂望到車頭,一覽無餘,像一條通往未來的走廊。車到終點站,我直奔化工學院,跑到楊遲寢室一看,床鋪空著。下鋪的兄弟告訴我:“你才來啊,老楊白天都動過手術了,現在在醫院躺著呢。”
“有人照顧他嗎?”
“有是有的,但現在沒有了。”
下鋪的兄弟講話夾纏不清,費了半天勁我才明白,學校派了個女學生幹部去照顧老楊,毋寧說是監督吧,防著他把盲腸順帶也割了。女幹部在手術室外麵等了好久,醫生出來,端了那塊息肉讓她過目。這是規矩,都這麼幹,但她嚇暈過去了,醒來又吐了一陣子,連滾帶爬逃回學校。於是老楊就一個人躺在病床上了。
“一定很孤獨吧?”我幸災樂禍地說。
“動手術之前他已經把病區所有的護士都征服了,每個護士都搶著在他屁股上紮針。不會孤獨的,至少屁股不會。”下鋪的兄弟說。
我信了這個王八蛋的話,鬆了口氣,感到有點疲憊。先出去吃飯,然後挺著春天的微寒在水房洗了把冷水澡,照老規矩爬到老楊的床鋪上睡覺。第二天一早,我啟程去醫院。下鋪的兄弟告訴我:“六病區十三床。”
醫院在衡山路一帶。我去的時候正逢門診熱潮,無數人排著隊,幾個戴紅臂章的像糾察隊員的一樣的上海大叔在叫號,每個入口處都有一塊鐵牌子,標著各個科室的名稱。這場麵不太像醫院,倒像火車站。我來到住院部,以為能見到一個安詳地躺在床上的楊遲,可是走廊裏一片混亂,護士瘋了一樣跑來跑去,穿白大褂的醫生差點和我撞個滿懷。我問一個護士,出什麼事了。她說,十三床大出血,快要不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