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死嗎?”我說。
“大出血哎,知道什麼叫大出血嗎?”護士扔給我一句話就走了。
我從來沒有想過老楊會死,在莫名其妙的一九九六年,我們做了十六年的朋友。這十六年他始終朝氣蓬勃,嘮裏嘮叨,絕無可能死掉,他最慘的一次是和我搶乒乓球拍,被我用雙喜牌球拍側著打中天靈蓋,滿臉是血地去醫院縫針,即便這樣也挺住了。這次他竟然栽給了息肉,我一下子愣住了,就像常年喝牛奶的人,某一天拎起杯子喝下去的是石灰水,非常震驚,非常沒有提防。我試圖衝開護士搭起的籬笆,並哽咽著呼喚他的名字。其中一根籬笆回過頭來將我叉了出去:別在這兒湊熱鬧!
實際上,那是一起意外,手術很成功,老楊的鼻腔在前一天被倒騰得幹幹淨淨的,但那天深夜他躺在病床上,閑得無聊(沒有護士來搭理他),覺得鼻子很堵,就用手指伸進去挖了一下,挖到一個東西。他扯了一下,出來的是一團止血紗布,手術之後填在那裏的,隻是填得不那麼緊,被他捏到了紗布一角。他覺得好奇,順勢又一拉,拉出了一根像紅領巾一樣的東西,完全像變魔術。他是學化工的,醫學常識相當匱乏,想不通在自己小小的鼻腔裏怎麼會容納如此巨大的東西。緊接著,血像擰開了的水龍頭一樣灌下來。
老楊按了按床頭的警報器,沒有護士過來。他坐起來發了一會兒呆,很快衣服和床單都染紅了。旁邊有個沒睡著的大叔側躺著看他流血,非常害怕地說:“我覺得,你還是出去喊救命吧。”這時他看見護士走進來,然後哐當一聲巨響,她又狂奔出去,黑暗中無數人按住他,鼻血倒灌入喉,很像是要淹死他。他正在大出血。
這裏我要補充一下,老楊在動手術之前的一星期,剛被學校強行抽走了200CC的血。這200CC是額定任務,如果不抽走,是拿不到本科畢業證書的。他和其他同學一起,大清早喝了兩壺鹽開水,然後去抽血,抽完回來又喝了兩壺糖開水,看看自己精瘦蒼白的身體,這副身板去獻血有點對不住病人。其實他不懂,瘦子的血更健康,胖子有血栓,而且不太容易找到靜脈。
獻過了血按說是不能動手術的,但他把這一節隱瞞了,因為必須在畢業之前把手術做掉,大學生住醫院是有醫保福利的,畢業之後如果找不到工作就必須自費了。等到老楊在醫院裏急救,持有獻血證的他,迅速地又把這200CC給掙了回來,這不能不說是一次偉大的戰略勝利。
我回到樓上,病房裏已經沒人了,床單也換了。我跑出去揪住一個護士問,十三床怎麼了。護士說,你放手,你捏我幹嗎,十三床不就是大出血的大學生嗎,他好像救回來了,拉出去拍CT了。我說謝天謝地,你們換了床單我還以為他嗝屁了呢。護士說,滿床單的血,能不換嗎?
我心情又好了起來,帶著歡喜與無聊在醫院裏胡逛,我本來可以去逛個街什麼的,但那天肚子還是不舒服,上海是個很難找到廁所的地方,不如就待在醫院算了。我對著每一個護士傻看,她們的背影通常都不錯,如果正麵看到臉,有時會失望,有時會驚喜,像賭博一樣。這時我聽到有人在背後喊:“路小路,你在這兒鬼竄什麼?”我悚然回頭,看到了我的堂妹路小娟。
遙想當年,我經常去化工學院看老楊,兩個人擠在學校又窄又硬的床鋪上,隻能錯開了睡,彼此都把腳插在對方的腦袋邊。下鋪的兄弟嚇壞了,說你們這兩個傻缺睡69嗎,後來一看是96,也就釋然了。我這麼說睡覺的事,沒別的意思,隻是說我和老楊很熟。
有一次我們結夥去醫學院晃悠。我的堂妹路小娟在這裏念大學,兩處不遠,都在徐家彙一帶。進了醫學院,哧溜一下鑽上女生宿舍樓,楊遲還在嘀咕:這大上午的應該都在上課吧。我說憑我的經驗,我妹這會兒肯定在睡覺。上去一敲門,果然沒有辜負我,路小娟睡得迷迷瞪瞪的,頭發蓬亂,穿一件泰迪熊的睡衣揉著眼睛開門。我聽見身邊的老楊心髒深處發出了“叮”的一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