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個堂妹是上海人,比我小半歲,念的是藥劑專業。『言*情*首*發小時候,她是我們這個家族的驕傲,因為長得美,而且有望考取大學。須知我們家從四九年以後就沒有出過大學生,我爸爸這麼高檔也就是個中專學曆,家裏勞改犯倒是不少,淨他媽吃皇糧了。由於家族係統裏寵著,路小娟不免驕縱,脾氣大,愛翻臉,對我倒還客氣,因為我也愛翻臉。念中學時她來戴城玩,看見樓上的楊遲哥哥,還很謙虛地討論過數學,後來發現楊遲是個嘮嘮叨叨的少年,想法古怪,不似正常人,她就不愛搭理了。一別數年,大家都長大了。路小娟帶著我們去了醫學院的食堂,吃了點東西。我和楊遲忘乎所以,講了幾個黃色笑話作為回報,關於小跳蚤漫遊女性世界、花木蘭遇到老軍醫之類的。她沒笑,吃完之後不動聲色地帶著我們走進一幢樓,沿著走廊,起初還很明亮,後來發現隻有日光燈了,兩邊都是泡在玻璃壇子裏的人體器官,還有怪胎標本。我和老楊對器官還算扛得住,看見怪胎就想吐了,再往前走,日光燈都沒了,黑漆漆陰慘慘的,走進一間屋子,裏麵用黑色被單蒙著四具人體。老楊說:“這什麼地方?”路小娟說:“停屍房。”楊遲說:“好嚇人。”路小娟說:“這又沒什麼,我都在停屍房複習功課的,清靜。”我和楊遲麵麵相覷,心髒裏麵隻有鼓聲而沒有叮叮聲了。再細看,有一隻蒼老的手伸在被單外麵,楊遲說:“我們還是回去吧。”剛說完,那被單忽然動了起來,嗖地躥出一隻大黑貓。我大喊一聲撒腿就跑,老楊也想跑,可是膝關節都僵住了,轉臉看路小娟,她伸長舌頭對著他翻了個白眼。
老楊後半輩子一直記得曾經帶著他去看屍體的姑娘,倒也別有情趣。可是這件事並不吉利,回校以後他掛科三門,我回廠推錯了一個電閘,差點把我師傅給電死,都是她給鬧的。後麵兩年我們再也沒敢去找她。
此時我見到路小娟身穿白大褂,雙手抄在兜裏,站在醫院走廊裏招呼我。人的手是怎麼放的,這很有講究,比如醫生抄衣兜,警察抄褲兜,農民抄袖口,社會青年是四根手指插牛仔褲的褲兜裏,大拇指指著生殖器,這都是有規定的。我問:“小娟,你現在已經是醫生了?實習的吧?”
“我三年製的大專,畢業好久了。”路小娟不滿地說,“你對我太不關心了,我還知道你辭職了呢。工廠幹嗎不做了?”
“把車間主任給揍了,混不下去了。”我說。
“哼,我也想把藥劑科主任揍一頓,可惜不敢。”
看到她出現我有點高興,我說我無聊死了,帶我四處玩玩吧。路小娟不耐煩地說:“玩什麼啊,我還要上班呢。”我說:“上班你還出來閑逛?”路小娟說:“我他媽的去上廁所,好不好?就看見你這傻瓜像蒼蠅一樣亂飛。”我心想,上廁所你丫還把手抄在衣兜裏。
她進了女廁所,我等了很久才看見她雙手抄在衣兜裏走了出來,仿佛她的手從來就沒有掏出來過。我說:“小娟,穿白大褂上廁所很不方便吧?”路小娟前麵二十年已經領教過我的嘴皮子了,頭也沒抬地說:“滾你的蛋。”
後來她問,來這兒幹嗎。我忙不迭地將楊遲的事情告訴了她,老楊在你們醫院動手術不料大出血差點死掉。路小娟茫然地問:“老楊是誰?”我說:“就是楊遲,你別裝了,你記得他。”路小娟說:“就是那個在停屍房嚇尿褲子的家夥。”我說:“他沒尿褲子,你記錯了,你到底帶過多少男人去停屍房把他們嚇尿?”路小娟說:“放屁,走開!”
我跟著路小娟來到門診部。路小娟去藥房,我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看她配藥。玻璃上挖了一個小拱門,她將各色藥品送出來,病人將藥領走。這還是上海先進,當時的戴城,醫院裏的配藥室是在木板上挖一個拱門,你根本別想看見裏麵坐著的是醫生還是炊事員。
過了一會兒,路小娟和一個病人吵了起來,隔著透明的玻璃,她霍地站了起來,顯得凜然不可侵犯,而那個和她對罵的大媽都快爬到玻璃上去了,她捶打著玻璃,聲稱要讓我妹下崗。路小娟聽到“下崗”這種威脅也把臉貼在了玻璃上,兩個人彼此把對方當成是動物園裏的猩猩,非常好玩。再後來路小娟被同事勸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