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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想讓她下崗,就去找院長,別在這兒嚷了。『可*樂*言*情*首*發』”一個老醫生冷冷地對大媽說。

時代不同了,我悲哀地想,連藥劑師都可以下崗,當然,以藥劑師那種倨傲的態度來說,我也挺想讓他們統統下崗的。

中午我去病房,楊遲還沒回來,我隻能回到大廳找路小娟吃飯。她換了衣服要走,說:“今天心情不好,下午我請假回家睡覺。你自己玩吧。”

“借我點錢。”我說。

她沒二話,掏出錢包給了我兩百,想了想,又加了一百,說:“給楊遲買點營養品,我就不拎什麼東西去看他了。”

“你走了我就沒勁了。”

“自己去街上玩吧,別跟著我了。上海現在麵貌一新,一年小變樣,三年大變樣。”

“什麼大便小便的沒聽明白,我全國各地都玩夠了,到處都在變樣。”

路小娟憤憤地說:“別惹我啊,我心情不好。你該多讀點書,別一天到晚像個巴子似的自以為全都見識過。你寫的那些詩我看過,狗屁不通的——別再跟著我了!”

我們不知不覺走到普希金銅像那兒,有個小男孩對著銅像撒尿,路小娟走過去給了他一腳,小孩是外地的,一邊逃,一邊罵,一邊尿。我不禁搖頭,你這樣子還像個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嗎,你簡直是人類公敵。

路小娟說:“破壞市容,普希金是我很喜歡的詩人。”

其實我也喜歡普希金,九五年以前,我在工廠裏上班,一心就想討廠醫姐姐的歡心。她有著很文藝的一麵,八十年代末的大學生都這樣,愛詩歌,愛民謠,還愛古典音樂。照這個邏輯,我妹妹也是個很老派的人。反正我跟著廠醫姐姐讀了一些外國詩,甚至還能寫幾句歪的,獲得了一點可疑的讚賞。我看著路小娟,心想:她們都是醫生,都愛普希金,但我可以很確定地說,我的廠醫姐姐絕不會去踹一個撒尿的男孩——在她眼裏我就是那個撒尿的男孩。

路小娟說:“你太軟蛋了,那小孩罵我,你都不去追他。你要是再跟著我,就把那三百塊還給我。”

我獨自吃完飯,又走回醫院,找了個長條形的座椅躺了下來。中午醫院裏比較冷清,趁此機會我回憶了一下往事。

我八歲那年認識了老楊,我們住在農藥新村一幢暗無天日的樓裏,他二樓,我一樓,我們的爸爸都是農藥廠的工程師。作為知識分子,這兩個爸爸有著截然不同的風格,譬如他爸爸很熱愛文學,家裏三言二拍、西廂紅樓俱全,閣樓還有一套《金瓶梅》,而我爸爸是個物質上的享樂主義者,家裏看不見什麼帶字的東西,吃的倒是不少。這兩個爸爸互相之間既友好又有點不服氣,到了我們這一輩,既然相見恨晚,很多東西就可以分享了。我去他家裏看書,他來我家蹭吃的,這是一種極有意義的互補,據我所知,像我們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不是做書呆子就是做吃貨,或者兩者兼具,想改變命運不是那麼容易的。

略過我們漫長而無聊的青春期不談,九二年我從技校畢業進了糖精廠,算是子承父業,楊遲考上了上海的化工學院,亦複如是。這件事讓我爸爸挺沒麵子,我媽倒是無所謂,我十八歲時身強力壯,一頓能吃三碗飯,而老楊蒼白瘦弱,兩條腿細得姑娘都掉眼淚。我媽覺得我這副身板是她自豪的源泉,兒子長得壯,老媽心不慌。果然,到了九五年,我僅剩一口氣從糖精廠辭職出來,好像奧斯維辛集中營熬到蘇聯紅軍前來解救的猶太人,身體不好的早就死了。養了一個月我又恢複了原先的活蹦亂跳,而老楊呢,由於長期營養不良,一個小小的息肉就把他擊倒了。

在少年時代,他是我們全樓的驕傲,唯一的重點高中生,唯一考上本科的孩子。我們那棟樓裏除他以外,所有的孩子都在念技校職校,畢業以後進廠做工人,就他是個異數,學習成績太好了,老師也喜歡,想墮落都難。一九八四年夏天,班上壞孩子欺負他,把他衣服扒了,肚子上畫了個王八,他跳起來要拚命。那種不堪矬逼羞辱的尊嚴,至今傳為美談。到了一九九三年,我去化工學院找他玩,他正在和人打牌,也是夏天,光著膀子,肚子上畫了六個王八還在樂。這時我意識到他已經成長為另一個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