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我出去玩玩吧。我說,“實在太無聊了。”
“你還是回去照顧楊遲吧。”
“他不需要我照顧了,已經緩過來了。”
小娟想了想說:“那我也去看看楊遲吧,很久沒見過他了。”
我們走到病區,還在走廊裏就聽見楊遲慘叫,我走進去看,美麗的護士正將一枚銀色的針頭紮進他的臀部,雪白的臀部現在已經有好多針眼了。老楊回過頭對護士說:“趕明兒我也在你屁股上紮一針。”護士拔出針頭,昂起下巴,挑釁似的一笑,走了。我走過去拎起被子堆在他暴露的部位上,然後招呼路小娟進來。
老楊趴著和我們說話。
鼻子已經沒事了,快要畢業了,工作還沒找到,在一家化工廠實習和工人師傅打了一架,兩門功課掛科,其中一門叫管道流體熱力學,誰他媽搞得懂是怎麼回事吧,英語也沒過關,發現自己完全不是化工人才,倒是在學校裏兼修的國際貿易,成績優異,很顯然自己是個商業天才。
路小娟冷冷地聽著,覺得他太囉唆了,終於等到他說完。“好好補補身體吧。”路小娟最後叮囑了一句,“我讓路小路給你買的補品呢?”
“哪有補品?”老楊問。
“我給了他三百塊的。”路小娟站起來說,“路小路,你自己跟楊遲結賬吧,我不管了。”
“你竟然把我的錢給咪了。”老楊大叫。
“其中有兩百塊是我的。”我這個破產青年也大喊起來。
現在輪到老楊數落我不是人了。為了孤兒他把治病的錢掏出來買零食,而我揣著三百塊假裝自己有心理障礙,不能施舍一點廉價的、狗屁的、詩人般的同情心。我越聽越頭大。路小娟說:“哪兒有孤兒?”
老楊捂著屁股把她領到隔壁病房。路小娟走到孩子身邊,護工阿姨很盡職地又介紹了一遍,小娟發出了一聲溫柔的歎息,伸手把孩子抱了起來,轉臉對我說:“你就是個人渣,老楊是個好人。”
我羞愧難當,跑到樓下去抽煙,讓那一家三口子在一起幸福一下吧。過了一會兒路小娟出來了,對我說:“我要上班去了,晚上來找我玩。”
我說:“後半夜行嗎?”
路小娟說:“後半夜別來,我臉會腫,不好看。”
那天夜裏我帶著老楊去回訪路小娟。十點鍾,她和同事換崗,坐在休息室裏,春天的晚上有點冷,她披了一件深藍色的棉衣在身上,和工廠裏的女工相似。外麵的急診室很熱鬧,無數打吊針的人,手背上都長出一個管子,好像某種深海裏的魚類。不一會兒,救護車送來頭破血流的人,跟著警車也來了。路小娟歎了口氣說:“今天晚上很熱鬧。”
“以前呢?”
“經常很冷清。”路小娟說,“白天那麼熱鬧,覺得煩。晚上沒人,又覺得枯燥。配藥發藥,就這麼點事,不能出錯,出錯會死人。死了人,我就要去坐牢。”
醫院的休息室並不比工廠的更衣間強多少,一排櫥櫃,地上一溜鞋子。醫生都有潔癖,八小時之內的鞋子是專用的,不穿回家。牆上掛著幾件白大褂,有一把長椅靠牆放著,這就是值班藥劑師打盹的地方。不見枕頭被子,隻有藍色棉大衣。
“棉大衣太寒酸了。”老楊惋惜地說。
“不寒酸就被人偷走了。醫院裏小偷多。”路小娟說。
“不打攪你睡覺,我們走了。”老楊說。
“我反正也睡不著。”路小娟說,“你們別在這兒抽煙,這是醫院。”
“老是睡不著會生病的吧?”
“會得抑鬱症,精神病。”
“會嗎?”
“會的。”路小娟站起來說,“你們陪我出去走走吧。”
外麵更冷,她披著大衣走在前麵,指著一輛出租車說:“別停在救護車專用通道上。”然後帶我們走到門診部前麵黑漆漆的空地上,在那兒停下,喘了口氣。急診室的盛景像是驟然後退,那些人都聚在亮處,燈光在地麵上劃了一條分界線。一些暗紅色的汽車尾燈在晃動。
路小娟伸手要了根煙,抽了兩口扔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