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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會兒,護士來給孩子拔針頭。『言*情*首*發這次孩子沒哭,顯得格外地惹人憐愛。我和老楊在床邊看著,孩子向我伸出雙手。我有點害怕,我天生怕小孩。身邊的老楊向她伸出一個手指,孩子握住他的手指。護士拍了拍孩子,對老楊說:“真想把她領養回家啊。”老楊讓我也伸手,我沒答應,覺得被一個一歲半的孤兒握住手指是件沒意義的事,你並不能真的給她什麼。但老楊不這麼認為,他覺得這是奇跡,從來沒有小孩子喜歡過他。後來護工阿姨說,你們都別太自以為是,這是小孩的應激反應,正常孩子都會這個,如果不會就是腦癱了。

老楊和護士玩得入港了。護士用手指撓孩子的腳底,後者咯咯地笑了。護士回過頭對老楊說:“你也來試試。”老楊也撓了撓,孩子照舊笑得開心。旁邊護工阿姨說,這還是應激反應,並不代表她就喜歡老楊。護士脾氣再好,這會兒也板下臉了,說:“是的,我知道這是應激反應,我也有這種應激反應。你煩不煩啊!”

楊遲對孤兒的感情來自他的童年期。五歲那年,他爸爸去南京進修,他媽媽恰好生病,於是借住在鄰居家差不多有半年。這半年相當恐怖,鄰居家天天給他吃豆腐,因為豆腐比較便宜,如果開葷就是給他吃肥肉,冷的,吃得他這輩子看見豆腐和肥肉都直接吐。那會兒他去幼兒園,鄰居都不接送他,給他一份午餐,自己拎著每天去報到。這比孤兒還不如了。幼兒園附近還有個中學,中學生早上遇到老楊,沒二話先把他的飯盒放到樹上去,導致老楊長大以後爬樹爬牆比猴子還利索。五歲,是他記憶的開始,那個開端處就是他沒爹沒媽,每天晚上聽一個神經兮兮的鄰居給他講鬼故事,早晨爬樹拿飯盒,放學前被同班的孩子打一頓,導致他心靈深處缺失安全感。

高中時代,老楊愛上一個同班的女生,她父母是支邊的,在新疆不能回來,她借住在親戚家,境遇悲涼。她很快就和老楊發生了感情,十六歲就在家裏風流,後來那女孩考上了南京的大學,和老楊分手,再也沒有見到過。初戀具有一種放大效應,據說那女孩在談戀愛的時候經常說自己是孤兒,導致他心靈深處充滿了負疚感。兩兩相加,就成了現在的樣子。

我曾經給老楊講過一件事。大概是九三年,我所在的糖精廠裏有一個人死了,他欠了一屁股的債,父債子還,跑不掉,而他的兒子隻有十歲。經過廠領導的特批,這孩子在廠裏募捐,抱著一個紙箱,每天中午站在食堂門口。遇到善心人,就往他的紙箱裏扔點零錢或者是飯票。孩子從來沒抬起頭來,每次走過,我就看見他腦袋上的一個旋兒。

我從來沒有向那個紙箱裏扔過一毛錢。

“缺乏同情心?”

“不是。我很同情他,但是我沒法掏出零錢或者飯票扔進紙箱,這於事無補,隻會讓我的同情變得像飯票一樣惡心。”

“你嘛,我很清楚。你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你看上去是個工人,其實不是,其實是個詩人。對吧?詩人。”

“你其實是個美國人,媽的。”

傍晚,老楊又跑出去買了各類零食和水果,放在孩子的床頭,贏來一片讚美。隻有那個護工阿姨說,這些東西小孩不一定都能吃。老楊不管,跑得累了,回到病床上倒頭就睡,並且告誡我不要妄想扒他的短褲。

我獨自去藥房找路小娟。

路小娟當天值夜班,還沒上崗,正坐在休息室裏,把鋁製飯盒裏的最後一點米粒扒進嘴裏。我揶揄說:“小娟,做醫生也要倒三班啊?”

“為人民服務嘛。”路小娟放下飯盒,“對了,你倒三班的時候有神經衰弱嗎?”

“有,每天都想睡覺。”

“每天都想睡覺,那不是神經衰弱。每天都睡不著那才是!”

“那我就沒有神經衰弱了,那會兒把我放在爐子上我都能睡著。”

“你真幸福。我現在他媽的神經衰弱。”

我們走到門診部說話,外麵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這種氣味對某些人而言就像香水一樣好聞,也是應激反應之一種。我不行,我愛聞汽油味。我們坐在連排塑料椅上,一邊說話一邊抖腿。我忽然發現了家族DNA中的共同點,那就是抖腿,坐那兒一起抖,她抖右腿,我抖左腿。我師傅以前說過,男抖窮,女抖賤。這是經驗之談。抖腿屬於無意識的動作,它超乎經驗和理智,完全不受大腦控製。我們倆抖得如癡如醉,心曠神怡,最後旁邊一個孕婦實在受不了啦,她說:“你們倆能別抖了嗎?再抖我孩子都下來了。”嚇得我們都站了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