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的耳朵的受洗日。晚上鑽進宿舍雙層鋪,一閉眼,滿腦子低音彌漫。可是奇怪,我完全不記得樂曲:聽收音機,記得樂曲,聽音響--那還用說嗎,難怪人們管它叫“音響”啊!
一九八六年,當我在紐約買回第一套音響,勾頭聳背將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線路插頭一一接妥,坐下來,點上煙,瞧著音量顯示器那束蒼翠閃光一陣亂抖,說實話,我心裏沒覺得半點自豪之感。在美國,您有音響?有車?有“自個兒”的房子?誰稀罕哪!要說稀罕(讓我想想),譬如,您可養得起馬(我指的是私人養馬,高薪雇用馬師,隻為自己騎騎玩玩的)?養得起,而且是純種?那可妙極了,您必定早已擁有自己的莊園,在自己的莊園遛自己的馬,平疇遠眺,風和馬嘶--可誰來圍觀呢,這兒的私人領地,是連總統本人也不得擅自闖入的。
英文“showoff”,同我們的“招搖過市”大致一個意思。我是說,美國境內也有得是不忍心兀自悶玩的人與物--不過,老牌藍苓和自組音響至於引來路人圍觀,倒其實是咱中國可愛的地方。貝托魯奇拍完《末代皇帝》,被人問及中國印象。“最叫我震撼的是人們的臉,”他說,“這些臉反映出一種前消費時代的樸素。”這麼說吧,初到美國,最叫我震撼的不是人,是物,是每周兩次垃圾車開到之前被家家戶戶棄之街頭的家具、電視機、還有簇新而已過期的精印雜誌。消費時代!至於洋人心目中中國人的所謂“樸素”,自可直譯為“落後”,使中國人大不高興的。好在國中目下將要或已經欣然邁入“消費時代”了吧,時過境遷之後,我們的人心人臉將會變得如何,大家不妨記得再看一看。
何況貝托魯奇君是一位共產黨員。他父親還曾是意共的頭頭呢。
中國可愛、可看。“藍苓”時代遠了,但九十年代我在北京路遇幾位外地來的軍官,顯然還不到有車級別吧:他們樂嗬嗬地在進口小汽車前合影留念。在王府井麥當勞正廳,我還看見有位漂亮的東北女兵神色莊重捧一份漢堡包就餐。好笑麼?不,是我被吸引。(當我歸國返滬,翌晨在街沿攤頭叫一碗陽春麵時,表情如何?)在我弄文藝的朋友中,家有音響的已不在少數。“要不要聽聽?”我喜歡看到他們說起時眼睛一亮:新日子剛過不久,人都會生出這種表情。每季出版的音響廣告或唱碟目錄,在紐約,是擱在店家入口供人隨取、隨看、也就隨手扔掉的,京滬兩位發燒友家中的玻璃書櫃中,則給我瞧見將這類目錄整齊有序地擺好,收藏著,當一件寶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