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東看西看。擠進人堆,我留心的是圍觀者的表情。Showoff的潛意識顯意識有沒有呢,我往往連自己的畫也不好意思給人看。當然,我是“音樂愛好者”,但既不是音響,也不是任何高科技物事的發燒友。私心妄想占有的物質,有倒也有一項,那就是上好的古董油畫鏡框,意大利、西班牙真貨,背麵還留著十五、十六世紀作坊徽號或標簽的那種。(在美術館張嘴傻看,我常發現自己的目光停在鏡框上。)可是除非傾家蕩產,我絕不可能從古董行扛回一枚手工雕花老鏡框,所以這份情結隻算是非分之想,不配當發燒友。發燒友,不必真闊,第一卻得狠心攢一筆大款子,略略出於、或遠遠高於自己的收支狀況,而鎖定目標,咬牙花了它,抱回那朝思暮想的玩意兒。
據稱,按照音響使用的種種規矩:功放怎麼放,放哪兒,喇叭又該怎麼放,放哪兒,收聽時又該落座在哪個最佳方位,如此這般才能收到最佳音效雲雲,同舍命講究、精玩此中學問的發燒友比,都算小兒科的。你得專備一間房間,單隻為了隔置音響,收聽音樂。牆麵、地毯之類,都得配套,安置時,還不能自己動手,廠家有專業技師親臨安置。好比德國貨(恕我無知,不能提供廠家、品牌、型號、功能,尤其是價格),那就得請德國佬專程飛過來一趟,不消說,機票、開銷,您掏錢。這類音響,可不是成批生產擱在店裏賣的,那整個兒就是一項工程。有人這麼幹?有。聽說(這種事總是“聽說”)一位朋友的朋友,住在伊利諾伊州,特意在自宅花園掘出個大空間,裝修好了,鑽進去同古典大師們做聽覺的神交。發燒,得要發到這份熱度,那些個超級音響超級科技,這才肯使出渾身解數,同你朋友一場啊。
前年在洛杉磯阿城那裏玩,有一天,他上會計師那兒辦交稅,回寓後,神色有異。一問,原來給他撞上這位會計師是個超級發燒友,還請他聽了一耳朵,果然:專辟一室,平日鎖著,不作他用。進去後,阿城給請到一張特製的椅子上,接著燈就全熄了。忽然,主人將座椅怎麼一弄,阿城就“唰的一下”給弄得平躺下來。“嚇我一跳!”他說,“就跟給摁倒在剃頭鋪的躺椅上一樣。”
音響效果呢?沒法說,也不必問。阿城,是出了名的會講故事,我常故意問他:這是文學呢,還是事實?其實我信。就說這一段,雖則不聞其聲,也當如臨其境,之後,兩個老知青納頭抽煙,好久不說話。
我愛看圍觀者。對“音響事件”,我所折服的是發燒友們,好比共產黨員,他們是一群由“特殊材料製成的人”。他們有的是絕不輕言罷休的欲望,敢作敢為的勇氣,還有天經地義的享樂哲學。音樂,音響,究竟哪一樣才是他們的福祉?總之,那是一種人類才有,又被人類賦以藝術的名義而能永不疲倦的物質熱情。
一九九六年六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