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一路暢通,陸漸心中的憂慮卻是日甚一日,姚晴越來越虛弱,先前還有氣力和穀縝鬥嘴,漸漸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整日昏睡,偶爾醒來,也是神誌迷糊。陸漸攜帶的人參所剩無多,姚晴所以苟延殘喘,全賴“大金剛神力”支撐。其他人也看出不妙,均是心中黯然,唯有穀縝鬥誌不衰,使出渾身解數,盡力鼓舞同伴。眾人疲憊之餘,幾乎將萬歸藏忘記,唯獨穀縝偶爾睡夢之中,突然夢見此人,驚醒過來,心中別扭難言,總覺有甚不妥,卻又想不出不妥在何處。
這一日,眾人急奔一個晝夜,忽聽前方傳來滔滔水聲,薛耳側耳一聽,說道:“到大海了。”眾人催馬上前,果見碧藍無垠,驚濤萬裏。穀縝問道:“這是什麼海?怕是《山海經》裏也沒提到過。”蘭幽道:“這是一道海峽,我們站立的地方,曾是諾曼第大公的故地,海峽那邊,就是英格蘭了。”
仙碧忽地歎道:“當年威廉王就是從這裏出發,征服了英吉利。”蘭幽、青娥均是心頭一凜,目視仙碧,吃驚道:“仙碧小姐,你也知道這個掌故?”仙碧微笑不語,陸漸接口道:“仙碧姐姐的老家就是這個英吉利。”蘭幽笑道:“失敬失敬,無怪我看仙碧小姐不似尋常的西域人,不曾想來自如此遠方。說起來,我姊妹隨主人行商,也隻到過法蘭克,那隔海之國卻從沒去過。”仙碧笑道:“我也沒去過,隻是自幼耳聞罷了。”
穀縝皺了皺眉,回望莫乙,見他正凝視紫微儀,掐指心算,過了半晌,大聲叫道:“我們要過海!”眾人心頭應聲一沉。多日來晝夜趕路,幾乎很少合眼,縱然內功精湛,也都疲憊不堪。但目下看來,前途仍是無窮無盡,況且海中不比陸地,陸地上縱有沙漠高山,惡徒盜匪,卻也奈何不得這群高手。海中風波變化,颶風一起,便有滅頂之災,任你武功再高,也無用武之地。有時天公不作美,遇上逆風,航程更會大大減慢。姚晴又是這般樣子,就算沒有颶風海嘯,日子一長,也能將她活活拖死。
這些念頭眾人嘴裏不說,卻都不知不覺流露臉上,陸漸看得分明,心底湧起深深絕望。忽見穀縝沉默一陣,嗖地跳下馬來,幾步走到海邊,伸出食指蘸了蘸海水,送入口中咂了咂,閉眼搖頭,品位良久。虞照瞧得饞涎欲滴,跳下馬來,喜滋滋地道:“老弟,這海裏是酒?”穀縝也不做聲,仍是一副陶醉模樣。虞照兩日不聞酒味,按捺不住,伸手掬了一捧,咕嘟嘟灌進嘴裏,但覺又苦又澀,哇地吐了出來,瞪圓兩眼,氣乎乎叫道:“穀縝,你小子騙人,都是海水,哪兒是什麼酒?”
眾人見他神情,均是愁緒頓減,放聲大笑,穀縝張眼笑道:“虞兄不要胡亂怪人,我可沒說這海裏是酒,你自己要喝,我有什麼法子?”虞照仔細一想,穀縝確然沒說海中是酒,不由悻悻道:“既不是酒,你嚐它做什麼?”穀縝笑道:“我是看看這裏的水和東海的水誰更鹹些。”虞照奇道:“結果如何?”穀縝笑道:“這裏似乎鹹一點兒。”仙碧聽得皺眉,忍不住說:“穀縝,這當兒你還有心胡鬧,到底過不過海?”這些日子裏,眾人已將穀縝看作領袖,無論大小事宜,全都交他處分,此時過海與否,自也由他決斷。
穀縝掃了眾人一眼,笑道:“過啊,怎麼不過?為山九仞,豈能功虧一簣?”仙碧歎道:“就怕才兩仞三仞,那才叫人絕望。”穀縝笑道:“大夥兒如何我管不了,但在我穀縝眼裏,從無絕望二字。縱是呆在九幽絕獄,不見日月星辰,吃著餿臭飯菜,我也沒有絕望。人生在世,大不了一死,縱不能青史留名,也要叫這天這地記得我穀縝。”說到這裏,穀縝深深看了陸漸一眼,翻身上馬,高叫,“誰跟我去找船?”青娥道:“我去。”薛耳也道:“我也去。”穀縝笑道:“你們兩口子婦唱夫隨,真是叫人羨慕。”青娥微露笑意,薛耳且羞且喜,臉上好似蒙了一塊紅布。
不到兩個時辰,三人帶了一艘兩桅帆船回來,船隻狹小,僅能容人,不能載馬。眾人隻得棄了馬匹,任其自去,那些馬匹從波斯奔跑至此,均已十分疲瘦,況且日夜相伴,騎手與坐騎生出情誼,分別在即,不免悵恨。幾個女子望著瘦馬身形,雙眼都是微微泛紅。
船上的水手多是法蘭克人,見這群乘客形貌古怪,華夷混雜,心中均是好奇。中土眾人奔波多日,疲乏欲死,也樂得借此時機,睡覺打坐,恢複精力。
穀縝領著蘭幽與那船長攀談海峽對岸的情形,蘭幽從中通譯,船長是個五旬老頭,見了漂亮姑娘,談興大起:“你問那邊啊,近來老瑪麗死了,給她妹子——那個小小的伊麗莎白丟下個爛攤子。小伊麗莎白是新教徒,不是天主教徒,法國的王和南邊兒的菲利普都不高興,羅馬的教宗也不高興,他們喜歡蘇格蘭的瑪麗,不喜歡這個小伊麗莎白,看來要出大亂子了。西班牙的戰船像群流氓,天天都在海邊晃蕩,這個月我已經看到第七艘了。看吧,要出大亂子了,小伊麗莎白要下台,蘇格蘭的瑪麗會坐上她的王位。”
穀縝聽得一頭霧水,詳細詢問,始才明白,海那邊並非一國,而是英格蘭與蘇格蘭兩國。兩國各有一個女王,蘇格蘭女王是天主教徒,英格蘭女王是新教徒。可是海這邊的法王和西班牙王也都是天主教徒,這兩種教派信奉的神明雖然差不多,教規儀式卻大有不同,如今新教徒做了女王,海這邊的王自然生氣,要找伊麗莎白的麻煩。
船長老頭見識有限,穀縝問不出多少名堂,所幸對海那邊的情勢有了數,於是讓他自便,又吩咐蘭幽回艙休息,自己則到船舷,舉目四望。前方海水茫茫,漫無涯際,身後海岸懸崖聳峙,將日色攔在身後,一片海灘黑黝黝、陰森森,仿佛陰森鬼影。海水也是暗沉沉的,由藍而灰,漸至漆黑。穀縝望著至深至黑處,凝如石像,靜靜沉思,直至帆船抵達彼岸。
歇息一日,眾人精力恢複不少,陸上的行程也多了幾分生氣。莫乙日夜觀測紫微儀,猜測目的地就在陸地的西南方,走得快,三日可到。眾人得此喜訊,心懷均是一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