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父親的這些話裏,我恍然明白,父親喜歡藏獒其實就是喜歡它們那種沉穩剛猛而又寬宏仁愛的精神,喜歡那種他總結出來的藏獒之德:放牧駿馬牛羊,奔走萬裏雪山,驅逐豺狼虎豹,守護家國家園,感知凶吉禍福,不避苦難艱險。父親反感狼,也是因為他看到的以“吃掉”對方為目標的狼的精神太野蠻太殘酷。他始終認為,在人的身上,狼的精神太多太多,藏獒的精神太少太少。中國近代過於頻繁的政治運動,都是“狼性精神”的一次次爆發,而忠誠磊落、見義勇為的“藏獒精神”卻在連續不斷的“運動”中一次次受挫一次次銷蝕。所以當父親評價那些喜歡整人的人、剝奪別人生存權利的人、窩裏鬥的人、陰險詭詐的人時,總是說:“那是一條狼。”而在一本《公民道德準則》的小冊子上,他鄭重其事地寫下了“藏獒的標準”幾個字。父親以總結曆史的口氣對我說:“我們需要在藏獒的陪伴下從容不迫地生活,而不需要在一個狼視眈眈的環境裏提心吊膽地度日。”他的話讓我記起了“文革”中別人因為懼怕他的藏獒而不敢揪鬥他的一幕。我有時候想,父親幸虧沒有趕上我們這個繁榮“狼文化”的時代,他要是趕上了,不知做何感想。
其實父親的感想也不難猜測,肯定和我一樣,因為我也不喜歡狼。我覺得大凡真正喜歡藏獒的人,都不喜歡狼。現在有人提倡向狼學習,還說我們的祖先都是因為學了狼的本領,才有了他們的勝利和地盤,這是片麵的。要說學習,那也是向所有的動物學習,向老虎學習勇武,向獅子學習威儀,向豹子學習敏捷,向牛學習力量,向狗學習忠誠,向羊學習繁殖能力,自然也要向狼學習一點什麼。我們的祖先包括馬背上的民族,有過虎崇拜、獅子崇拜、豹崇拜、馬崇拜、牛崇拜、羊崇拜、狗崇拜、熊崇拜、鷹崇拜、鶴崇拜,象崇拜、驢崇拜、駱駝崇拜、黃鼠狼崇拜等等,自然也有狼崇拜。很多人不了解情況,就說我們的祖先隻有狼崇拜。其實我們沒有必要誇大“狼崇拜”的作用和力量,因為那種以占領地盤、爭奪人民、強取財富為目的的野蠻征服的“狼性”時代早已經過去了,曾經崇拜過狼的民族也早已經拋棄了這種原始低級的崇拜,更因為在狼的精神裏,蘊涵著掠奪的殘酷和生存的緊張,蘊涵著仇恨與戰爭、不公與欺淩、私欲的惡性膨脹與兩極分化,蘊涵著對弱勢群體生存現狀的漠視和把不合理變成合理的危險,蘊涵著給巧取豪奪、損公肥私尋找借口的傾向。雖然可以說狼的種種不良舉動取決於它的生存法則,但天經地義的生存法則決不能改變同樣也是天經地義的我們的道德評判,因為我們畢竟不是狼。在人類社會裏提倡狼的精神,恰恰說明我們的道德水準正在下降,我們的精神正在被物欲、金錢、權勢蒙垢。一個人、一個社會,發憤追求的,應該還是公正、道德、和平、幸福以及用“藏獒”的無私和勇敢挽救弱者、平等均富、營造和諧等等,而不是用“狼”的自私和貪婪讓貧者更貧,讓富者更富。一個企業家、一個商人自然可以把“兼並”、“收購”、“牟利”的“狼性精神”看成是成功的標誌,但如果你同時又是一個“藏獒精神”的實踐者,是一個保護弱小、幫助他人和貢獻社會的慈善家,那就不僅是企業的成功,也是人格和形象的成功。而人格和形象的成功,才是一種高境界的成功。
有一種世俗的見解:如果你不做一隻狼,就必然是一隻被狼吃掉的羊。當大家都不願意做羊的時候,就總想把自己變成狼。我想說的是,在這個世界上,不想做狼的人們,並不一定就是一隻隨時被吃掉的羊;不想做羊的人們,也不一定要做一隻自私害人的狼。我們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那就是做一隻堂堂正正的藏獒,它可以製約狼的猖獗,不讓狼性肆意泛濫,還可以保護那些軟弱的羊。總之,藏獒身上有那麼多人類社會非常需要又非常缺乏的優秀品質,它讓我們迷戀,讓我們覺得畢竟我們還沒有缺失道德的標杆和人性的魅力,畢竟人類還是認同了藏獒與生俱來的精神氣質而讓它們成了自己永遠的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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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是有一種“藏獒精神”漂漂亮亮地存在著,這種存在支撐了父親的一生,使他在晚年總是沉浸在這樣的懷想中:藏獒回到他的生活中來,或者他回到藏獒的生活中去。當我知道父親的懷想就是他活著的意義時,我同時也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寫一本關於藏獒的書,裏麵的主人公除了藏獒就是“父親”。
藏獒是由一千多萬年前的喜馬拉雅巨型古鬣犬演變而來的高原犬種,是犬類世界唯一沒有被時間和環境所改變的古老的活化石。它曾是青藏高原橫行四方的野獸,直到六千多年前,才被人類馴化,開始了和人類相依為命的生活。作為人類的朋友,藏獒得到了許多當之無愧的稱號,古人說它是“龍狗”,乾隆皇帝說它是“狗狀元”,藏族人說它是“森格”(獅子),藏獒研究者們說它是“國寶”,是“東方神犬”,是“世界罕見的猛犬”,是“舉世公認的最古老、最稀有、最凶猛的大型犬種”,是“世界猛犬的祖先”。公元1240年成吉思汗的後裔攻克歐洲後,把跟著他南征北戰的猛犬軍團的一部分三萬多隻藏獒留在了歐洲,這些純種的喜馬拉雅藏獒在更加廣闊的地域雜交繁育出了世界著名的大型工作犬馬士提夫犬、羅特威爾犬、德國大丹犬、法國聖伯納犬、加拿大紐芬蘭犬等等。這就是說,現存於歐亞兩陸的幾乎所有大型凶猛犬種的祖先都是藏獒。公元1275年意大利探險家馬可·波羅這樣描寫了他所看到的藏獒:“在西藏發現了一種從未見過的怪犬,它體形巨大,如同驢子,凶猛聲壯,如同獅子。”
父親把這些零零星星搜集來的藏獒知識抄寫在一個本子上,百看不厭。同時記在本子上的,還有一些他知道的傳說,這些傳說告訴我們,藏獒在青藏高原一直具有神的地位。古代傳說中神勇的猛獸“狻猊”,指的就是藏獒,因此藏獒也叫蒼猊。在藏族英雄格薩爾的口傳故事裏,那些披堅執銳的戰神很多都是藏獒。同時藏獒也是金剛具力護法神的第一伴神,是盛大骷髏鬼卒白梵天的變體,是厲神之主大自在天和厲神之後烏瑪女神的虎威神,是世界女王班達拉姆和暴風神金剛去魔的坐騎,是雅拉達澤山和采莫尼俄山的山神,是通天河草原的保護神。而曾經幫助二郎神勇戰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哮天犬,也是一隻孔武有力的喜馬拉雅藏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