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紀事(2 / 3)

有一首哀歌回蕩在心裏,

我欲唱又止將隱痛藏起。

我一聽他唱這首歌鼻子就發酸,就感到有一種東西在胸腔裏浮上來沉下去,就忘了自己還有監視他的任務,呆鈍地停留在一種悲沉而遼闊的境界裏,久久不能自拔。

大概是歌聲的感染吧,我雖然痛恨周敬福的冷淡,但從來沒有給溫局長報告過周敬福的言行。所以每次等我報告了東方淡和趙伯欣的情況後,溫局長總要問:

“周敬福幹什麼了?”

我說:“上街數蟲子了。”

溫局長問:“他不說話?”

我說:“他不說話,就唱歌。”

有一次溫局長說:“他唱什麼歌你給我學學。”

我就學著唱起來。

溫局長皺著眉頭聽著,半晌說:“國民黨裏沒有這種歌,共產黨裏也沒有。”

我說:“那就讓他唱吧,咱不管他。”

溫局長說:“他都唱出‘藏起’了,怎麼能不管?你知道他要把什麼藏起?他要把不滿藏起。新社會了,他不滿什麼你知道嗎?你給我好好監視他,他這個人大有名堂哩。”

但我仍然沒有發現他有什麼名堂。我甚至下班後跟蹤過周敬福兩次,每次都看到他哪兒也沒去,就回家了。

城市的花草樹木以及飛禽走獸螞蟻蜘蛛很快數完了。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數的,反正他們每人都報了一串數字。溫局長讓我造表把那些數字都登記上。我一邊登記一邊問他們:

“馬武,七隻狼是怎麼回事?我在哈國城長大,從來沒聽說過哈國城有狼。”

馬武說:“有,我看見了。”

我說:“你看見的肯定是狗。”

馬武叫起來:“你以為我連狗都不認識?狗有一個營,都是能咬死人的那種狗。”

我說:“咬死人的狗我也沒見過。”

馬武說:“是我管還是你管?你登記就是了。”

我登記著,又問朱有田:“麻雀十萬、烏鴉十萬、野鴿子十萬、老鷹十萬,怎麼都是十萬?”

朱有田得意地一笑道:“說明我管的多唄,我是司令,別人都是團長營長。”

我隻好都寫了十萬。又問劉展紅:“你光說紅花九千朵、藍花五千朵、紫花六千朵、白花五千朵,到底是什麼花?”

劉展紅說:“我哪裏知道,我問過溫局長,溫局長也不知道。”

我說:“那你問問老百姓啊,老百姓肯定知道。”

劉展紅說:“我問了,希奇古怪的名字我不會寫。”

我問周敬福:“怎麼你管的蜘蛛才二十個?屎殼郎才六個?”

周敬福說:“我就見過這麼多。”

我又說:“螞蟻六億五千萬個,你是不是扒開螞蟻窩數過?”

周敬福說:“是的。”

我說:“一窩螞蟻亂糟糟地胡爬,能數得清楚?”

周敬福說:“踩死了數。”

我一邊記著一邊說:“好,這個辦法好。”

朱有田喊起來:“都踩死了,不是沒有了嗎?你成光杆司令啦。”

我一愣:“對啊。”再看周敬福,周敬福毫無表情,顯然他是知道踩死就沒有了的道理的。我說:“那這六億五千萬螞蟻還登不登了?”

朱有田說:“不能登,都死毬完了,他管什麼?”

馬武說:“要登要登,管它就是要讓它死,要是死了都不算,那我還打不打老虎打不打狼了?不打老虎不打狼就不給我發槍了。”

朱有田嘿嘿笑著說:“天上飛的一個都不能死,我的人馬越來越多,誰打死鳥我就打死誰,我更需要槍。”

東方淡對我說:“你就登記上吧,不登周敬福不是白數了。”

我想也對,就不顧朱有田的反對登記在了表上。接著登記樹木,我問東方淡:“木會是什麼樹?”

東方淡說:“不是木會樹,是檜(貴)樹。”

馬武嘲笑道:“貴樹?人有貴賤這我知道,樹怎麼也有貴賤?”

東方淡說:“隻要是生命都有高貴與卑賤之分。”

我說:“不是貴賤的貴吧?”

東方淡說:“你給他解釋什麼?”

朱有田嘿嘿一笑說:“高貴的在哪裏?在天上。”

我說:“地上肯定也有貴重的,少了就貴重,比如趙伯欣寫的這個虎耳草科繡球花屬東陵八仙草,不貴重能叫這麼好聽的名字?”

馬武說:“這是什麼名字?有這樣給爛草爛花起名字的嗎?我一鐮刀把它割了,看它再貴重。”

朱有田說:“什麼科長什麼署長的,你自己草民一個你管得了?爛草也科長,那天上飛的不就局長省長啦?”

我一聽他這麼說,趕緊拿出本子記下來,心想他把局長省長說成是天上飛的,那不就是飛禽走獸了?而且,他管著天上飛的,照他這麼說,局長省長也歸他管了。我想馬上就去報告,突然又很沮喪,這是朱有田,不是舊職員或者舊林校的老師,溫局長可沒有讓我監視他。

想不到我沒有報告朱有田,他倒報告了我。朱有田鑽到溫局長的辦公室裏,說我偏向周敬福,給周敬福登記死螞蟻。

他說:“一登記就是六億五千萬,我管的天上飛的再多也超他不過了。”

溫局長嚴肅地思考著,說:“他管的是不能超過你管的,你去找文書重新登記,就說你管的麻雀有十億。”

朱有田心虛地說:“真的有那麼多?”

溫局長一拳砸到桌子上說:“我說有就有。”

朱有田又說:“東方淡說他管的樹貴重,別人管的下賤,文書這叛徒照樣登記上了。還有,趙伯欣管他的草叫科長署長,他要是給草起個局長省長的名兒難道也給他登記?這不是把局長你當成爛草了嗎?”

溫局長一聽事情嚴重了,罵了一句趙伯欣的娘,又吼道:“你把文書這混蛋給我叫來。”

朱有田轉身來到我麵前說:“溫局長要你去一趟。”

我看他臉色很光亮,眼角掛著一絲奸笑,就感到十有八九溫局長要訓斥我了。我跳起來,跑進了溫局長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