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溫局長一見我就吼道:“周敬福是怎麼回事?他的螞蟻死了你還登記?一死就是六億五千萬,那是中國人民不是螞蟻。”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這還得了,也不知是周敬福還是溫局長,反正有一個把螞蟻當成人民了,而新社會是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
我結結巴巴地說:“周敬福看螞蟻走走動動數不清就踩死了,踩死就數清了。”
溫局長說:“我現在管著你們,我要是數數你們,難道非得踩死了你們才能數清?走走動動就不能數了?再往大裏說,一個市、一個省、一個國家,要登記戶口,難道非得把人弄死了才能登記?”
我已經冒汗了。
溫局長說:“以後不能讓周敬福管螞蟻了,他是個壞人,比蔣介石還要壞,殺人不眨眼皮子。”
我說:“那那那讓誰管?”我尋思可千萬別讓我管,我要是不踩死也數不過來。
溫局長吼道:“誰也不要管了,都死毬盡了還管它做什麼?”
他喘口氣又說:“東方淡說他貴重別人下賤,你就同意了?為什麼不報告?我白信任你了。你要是當叛徒我就開除你。爛草也成科長署長了,那我是什麼草?是高草是蒿子?”
我嚇得渾身發抖,小聲小氣地說:“我是要報告的,報告朱有田的事情。”說著我從口袋裏掏出本子來,翻開念道,“朱有田說爛草也科長,那天上飛的不就局長省長啦?”
溫局長瞪圓了眼睛說:“是朱有田說的還是別人說的?”
我說:“是朱有田說的,不信你問他自己。”
溫局長說:“這還問什麼?他說得對啊,別說局長省長,就連毛主席也是天上飛的。東方紅,太陽升,太陽就是毛澤東,太陽每天都要從東頭飛到西頭,你難道不知道?”
我愣著,突然說:“既然太陽是天上飛的,那他朱有田是不是也要管太陽?”
溫局長說:“是啊,他管的就是天上飛的。”
我說:“他管太陽,他大還是毛主席大?”
溫局長沒想到我一個不到十七歲的少年會把他引到絕路上,吃驚地沉吟片刻說:“你腦袋不笨啊,朱有田這混蛋說的是不對,這混蛋怎麼扯到太陽月亮上去了。”
我說:“他倒沒說太陽。”
溫局長說:“那是誰說的?”
我說:“是溫局長你自己提到的。”
我繼續發抖,本來不想說什麼,但一緊張嗓子裏的話就蛤蟆似的往外跳。我看到溫局長的臉色變了,懊悔得差一點扇我自己一個耳光。我恨著自己,使勁用牙咬住嘴唇,生怕滿肚子的蛤蟆再往外跳。
溫局長陰沉了片刻,突然又哈哈大笑,說:“我唱唱歌子,唱唱歌子,東方紅,太陽升嘛。朱有田他說他的,他說錯了有領導,你盯著他幹毬嗎?我叫你監視的是周敬福,是東方淡,是趙伯欣。他們的問題你報告了多少?你不報告你就失職了,要你幹毬用,哈哈,幹毬用。”
他一邊罵我一邊笑,於是我也咧嘴一笑。這一笑就鬆弛了,一鬆弛我差點說出“你才幹毬用”的話,趕緊把嘴閉上。
溫局長說:“要發槍了你知道嗎?我們現在是新社會,新社會的人是分階級的,不是靶子就是槍,你是要端槍呢還是要當靶子?你可要想好,敢跟趙伯欣他們穿一條褲子的,我們就把他當靶子。聽說趙伯欣家裏開著鋪子,這就是資本家,資本家是要接受專政的。”
我大繃著眼睛,明白在溫局長眼裏我畢竟還不是靶子,心裏頓時寬鬆了些。
溫局長又說:“哈國城裏,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和花草樹木都已經數完了,我們該去數數城外的了。有個叫康加鬆巴的地方你聽說過吧?我們就到那裏去。
一聽說要去康加鬆巴,大家都很高興。最高興的是趙伯欣。他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
“康加鬆巴有原始森林你知道嗎?”
我說:“不知道。”又問他,“你怎麼知道?”
趙伯欣說:“我去過。”
停了一會他又說:“為了調查康加鬆巴的植物,我在那裏呆過一年半。”
又停了一會他忍不住說:“康加鬆巴有許多植物新種,尤其是草本,很多都是第一次發現。上一次去很多標本我都沒來得及采集,這次一定要補上。”
我說:“正好你是管草的。”
他說:“是啊是啊,康加鬆巴很怪,是草都開花。剛打春時滿山遍野就會開出一層莫羞花,人說你這樣一種小紅花,天還沒熱就先開了,羞的不知道,好比少女沒長大就想嫁人了,所以叫莫羞。莫羞花敗了又有後娘花,花蕊上有大黑點,周圍是小黑點,就像一群孩子跪在後娘跟前。後娘花什麼顏色都有,常見的有紅的和雪青的兩種,開起來也是滿山遍野的一層。接著是牛拉水花,藍色的,枝蔓一串串鋪在地上,花也就一串串像牛撒尿一般。這三樣花一茬接一茬地開敗了,才會有別的花爭先恐後地開起來,一直開到冬天。山溝裏有蕨麻花、四瓣梅、鈴鐺花、蜜罐罐花,山坡上有野菊花、馬蓮花、石頭花、滋油花、苦菜花、野胡麻花、水晶花、薛仁貴花。這些都是土名,學名叫血滿草、山荷葉、西藏點地梅、唐古特虎耳草……”
我說:“你還是說土名吧,土名好記。”
他嘿嘿一笑說:“除了花,還有罕見的高大灌木林。這一片是紅柳、麻柳、黃柳、辮麻子,那一片是浪麻、貓兒刺、黃刺、黑刺、忍冬、花楸,連冰涼的岩石都鋪滿了樹,老鄉把那樹叫爬冷炕。還有喬木,雲杉、冷柏、白樺、紫樺、油鬆、台灣檜……”
“什麼台灣檜?台灣的樹也長到咱這兒來了?你是不是想起蔣介石了?”朱有田突然插了進來,沒想到他也在聽。
趙伯欣說得很興奮,並不在乎這威嚇,繼續說:“還有遼東櫟、隴南楊、大葉槐……”
我說:“樹不歸你管,你還是說別的吧。”
趙伯欣說:“對對,樹不歸我管。有樹就有鳥,火焰焰的翅膀和胸脯都是火紅的;土鑽鑽的腿很長,嘴也長,天天啄土,羽毛也成土色了;馬龍頭的黑臉上有一道白;擋羊雀兒的叫聲就像人吹的口哨;石頭鳥是白麻相間,和尚鳥拇指一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