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斷裂而凹凸的世界屋脊(3 / 3)

酒已過半,殘湯和剩菜炫耀著自己被人吃掉的榮光。A君拉我來到長沙發的一角,主動“交代”了他跟一個“印象最深刻”的姑娘交往的全過程——那天,他在電影院門前躊躇,想看一場電影又拿不定主意。一個姑娘突然橫擋在他麵前說:“想看電影嗎?”他搖頭。姑娘又說:“那……陪我吃頓飯怎麼樣?”他去了。飯後,在她的單身宿舍裏,在她那掛滿了小布人小動物的床上,他明白了這個既有固定職業又不缺錢花的姑娘肉體和心靈的潮動:由封閉到開放的一種畸形爆發——性機能亢進。她以為隻有放縱自己才算對得起人生,才算是一個有現代味兒的女性。“她是幹什麼工作的?叫什麼?”我問A君。A君說:“不知道。”又說,“這方麵你不懂,你得向我請教。人的生存依賴於人的群體性,過去,男女是以了解和感情為聯係紐帶的;現在,人追求瞬間溫存,追求一夜情,追求那種不需要感情交流和心靈碰撞的純粹的性交往。也就是說,我們都認為,在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前提下,肉體的融合才會是健康的理智的和幸福的。”我挖苦地說:“既然這樣,你們怎麼又分手了呢?”他說:“那是因為她要求我一個星期不要回家,一個星期都呆在她那裏,這怎麼可能呢?太霸道了。”

我說:“那麼以後呢?以後你是不是還想繼續你的追求?”他說:“我不追求這個追求什麼?想出國沒錢也沒門路,想當官沒本事也沒後台,想去基層豁命幹他幾年,再一步一步爬上來,老婆又不讓走。那好,那咱就坐下來搞點學問吧,可人家在發展航天技術,在折騰商品經濟,在辦公司搞企業進軍世界五百強,我隻能搗鼓幾篇研究漢藏史的文章,有什麼意思呢?沒勁,真沒勁,現代社會是不需要了解曆史對今天的意義和作用的。你知道,上大學時,我寫過一篇《唐番古道流變考》,因為想發表在校刊上,還去校刊編輯的家裏幫他打煤磚,現在想起來,真有點可笑。有一段時間,我又想搞哲學,想從哲學的角度詮釋藏傳佛教,結果我發現,佛理是清高的,它提倡一心觀照緣起性空的諦理,不為虛妄的外界所迷惑,提倡“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的功夫。而對一個沒有慧根的俗人來說,一旦明白了藏傳佛教的哲學含義,你就什麼心思也沒有了,你就會感到,麵對一切你隻能有一種態度,那就是無所適從。”

4

有人說,哲學就是尋找家園,而且是帶著鄉愁尋找家園。家園是什麼?一個人造宇宙,一處心靈歸宿,一種精神寄托。在這個一切都還不能以好壞論處的年代裏,在這片滯重的高原厚土上,尋找家園時的無所適從顯然要比拘泥成法、固守卑陋更適合社會發展的需要,更能代表一部分人的精神狀態。也正是在這種無所適從的迷茫中,那些認識到了命運的殘酷而去向殘酷挑戰的人,才顯得多愁善感、思慮重重。

正是春天,我來到了位於塔裏木盆地和柴達木盆地交界處的茫崖石棉礦。一連幾天,都是荒風暴起,粉塵彌漫,一片混沌景象。就在這種天地未開的景象中,我和石棉礦的副礦長張居安進行著一種心靈感應式的接觸。我發現他有自己獨特的笑聲,尖細得有些滑稽,像是自我解嘲,又像是傲觀人世的豁達。他還會怪模怪樣地聳肩,寓意複雜:自鳴得意、無可奈何、悲觀傷懷、逢場作戲,好像什麼都在其中了。但不管我怎樣感覺他,他都是一個典型的西部企業家,為人講信用,處世重義氣,自信自負,又具有落荒人的狡黠和幽默。還有就是,和內地企業家的油頭粉麵、西裝革履不同,他留著一頭藝術家一樣的長發,緊裹著一件米色風衣,一副隨時都在行動,從來不知道養尊處優的樣子。

他說:“我是浙江寧波人,上海建材學校畢業,留校工作了一年,月工資隻有三十五元一角,除了自己吃用和撫養家中老人,還想買書,想抽煙,想看電影,想逛蘇杭,還想穿好吃好玩好。窮,沒錢,開始是自輕自賤,後來就想擺脫,擺脫那種打著赤腳想天堂的境況。這樣,在1966年當有人動員我支援大西北時,我說,你不用費口舌,我去就是了。來石棉礦的頭幾年,我當司機,一月一百零六元的工資,高興得很哪,訂了一份報紙,買了許多書。別人奇怪,這個跑車的,看書竟比睡覺還過癮。……1983年,我當了副礦長,名利思想雪淡,也無所謂身份感。但我還是希望這個礦好起來。我讀了許多書,包括馬列主義的,雖然沒有深鑽,但作為某種場合的辯論需要還是夠用的。我是個有毛病的爭議人物,但這並不影響我開展工作。在礦上我有強大的實力,所有部門都會被我指揮得團團轉。我有威望,關鍵時刻能和工人一起衝上去,待人以誠,不說謊話,對工人的要求從不以‘研究研究’來搪塞,要辦就辦,不辦,一二三,說明情由。我精通業務,還有一套隨時掌握第一手材料的本事。在我周圍,有幾個人起著智囊團的作用,哪些問題該找哪些人商量,我一清二楚。老實說,論我的能力,當副礦長,是輕而易舉的。對錢,我也有考慮。錢對人有好處,我個人,我們的民族和國家,吃虧就吃在沒錢上。我在石棉礦幹了幾十年,似乎已經幹夠了,很想回上海,回到老婆身邊去工作,苦於沒門路,要有,哪怕降職降薪,也在所不惜。我不想把自己的骨頭埋在這個天荒地老的礦上,也不希望兒子來這裏工作,這裏畢竟是落後的,這裏的人畢竟缺乏從落後中奮起的意識。礦上許多人也都想走,有的,我放走了,有的,我以朋友的名義挽留住了,但我感到對不起他們。原因很簡單,保持現狀,不求發展的幹法是沒多大意思的。或者說,我們的很大一部分精力都要花在補救失誤上。現在的失誤是很嚴重的,主要在於冒進,像是又一次大躍進。……對我們礦的現狀許多老百姓是滿意的,但我不滿意,很多問題是他們所不能預見的,更看不到企業潛在的危機。我們這個礦是一個社會性企業,凡是一座城市所具備的我們都應該有,大量的投資要花在非生產設施上。可是,建礦這麼多年了,我們還在創業,還搞不出一個像樣的石棉城來。更嚴重的問題是,我們的職工來源大部分是礦區子弟,子孫相傳,近親繁衍,長期下去,智力低下,人種退化,弊病不少。對此我隻能歎息,我無能為力。搞現代化大工業,必須要有鐵腕人物,必須由一個人決策,砆V{菑 z孴砆V{篘Nbrfstyle="text-i: 2em">離茫崖石棉礦不遠,就是素以鄉情濃厚、民風淳樸著稱的阿拉爾草原。草原上有個叫索巴措的老人,他無兒無女,吃飯穿衣的事兒全由草原上的人管著,今兒東家請,明兒西家叫,要不就把吃的用的送到老人家裏來。老人享受著同情和友善帶來的幸福生活,打心眼裏感激他們。要扶貧了,上麵要求必須落實到人。鄉政府的人說,送給索巴措一頭從德國進口的奶牛吧,讓老人有奶喝,有錢花,生活有靠,安度晚年,我們大家也就放心了。可是,在奶牛光榮做了扶貧畜的第三天,老人就叫來幾個漢子把它放翻了:宰牲煮肉,邀請草原上的男女老少來家裏做客,好一番大塊吃肉大碗喝湯的熱鬧。老人高興地說:“我天天吃你們的喝你們的,心裏老是不對勁,老是想,這欠下的人情,怎麼還呢?現在好了,我有牛了,我也可以請大家吃一頓了。”鄉政府的人聽說了,火速趕來,一見擱在案板上還沒有來得及燎燙的碩大的牛頭,禁不住喊道:“老天爺,這是頭優質高產的奶牛,價值一萬多元呢,你就這樣宰了?”鄉情濃,民風淳,心靈被仁德之光華所環繞,還有什麼可指責的呢,西部的現狀就是如此得溫情脈脈而迷惘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