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恍然大悟,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人看到了產生於美國的西部電影,突然意識到,中國也有自己的西部,中國的西部不也是荒原連片馬牛成群的嗎?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就不能有自己的西部電影呢?報紙和電視開始大肆鼓吹,關於西部電影以及西部文學的話題儼然成了主流話語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樣的結果是,真正的西部電影倒並沒有拍出幾部,電影的主角西部牛仔卻像雨後春筍一樣冒了出來,其基本特征便是藍色帆布對人體的包裝——硬邦邦的牛仔服裝尤其是牛仔褲突如其來地時尚化流行化了。可以確切地說,牛仔褲在中國的流行最早的發端便是西部而不是較為發達較為開放的東部沿海。西部也因此最早有了對牛仔褲的可笑可歎的反動:一個大學二年級的男性班主任居然向全班宣布:“我看穿牛仔褲的統統都是流氓。”一個官員居然提議:“公安局要負起責任來,借這次嚴打,把那些穿牛仔褲的流氓好好管一管。”這就是先鋒的代價,是讓我們可以咀嚼一番的曆史風波的一塵一煙。
1983年5月,在雄黃萬裏的柴達木,在石油基地的冷湖鎮那清靜幽冷的街道上,在白天觸眼即是的牛仔褲消失以後,我注望無涯古漠那遼遠的地平線,突然想到,產生於美國西部密西西比河流域的牛仔褲,在經過兩個多世紀的風吹雨淋、更新換代之後,驀然出現在中國西部的遠荒大漠裏,出現在以天玄地黃為背景自卑地蠕動生存著的人群裏,這是偶然還是必然?是有幸還是不幸?但不管怎麼說,這種縱越曆史長河、橫跨萬裏大山的聯係,讓我們的空間意識不由得博大而超然起來,思想也因之無邊無際、無古無今了。
牛仔褲是文化之一種,牛仔褲的被接受和被欣賞無疑是文化輸入的結果。它曾經無形中影響了一代人的審美情趣,引起了西部人關於美醜觀的雖然短暫卻異常強烈的衝突。而這種文化心理的變化和衝撞又無時不在體現新觀念的萌動和舊意識的動搖,一貫不敢正視人體線條美的東方禮教即使在荒遠的中國西部也會神經質地慌悚不安起來。
輻射——文化向心理的多側麵、多角度的進攻,已經征服和正在征服著不同層次的西部人。一個簡單的道理直到幾年之後才豁然明朗:不是由於牛仔褲造就了流氓,而是即使是流氓,即使是那些在人性崩潰的邊緣苦苦掙紮的人痞,也殘存著一些對美對時尚對牛仔褲的恭敬。如果現在還有人公開站出來,指責隻要是穿了牛仔褲的人便會圖謀不軌,便屬於流氓一類,連真正的流氓也要驚愣起麵孔大惑不解了。
遺憾的是,直到現在,即使牛仔服裝已經普及得幾乎成了一切階層的便裝或工作服,它依然沒有在中國西部培養出地道的美國式牛仔;或者說,在中國西部,真正的牛仔都是不穿牛仔服裝的,他們依然穿著寬鬆的皮袍,露著一隻臂膀,騎在馬上,晨出暮歸。他們是牛羊的主人,是牧人,他們至今過著單調而艱辛的日子,從來不知道牛仔是什麼,更不知道在內地有些人的眼裏,他們便是本國西部牛仔的樣板。
這就是文化輸入的錯位,是傳統和時尚的距離。它說明發展新生活並不意味著消滅舊秩序,現代文明和原始古樸並不是一對互相見不得的冤家,我們麵對的也並不是一種非此即彼的選擇。在生活的潮流裏,完全可以做到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關鍵是認同,是願望是否已經主宰你的行動,是信息的接受和傳播是否已經形成了某一局部、某一區域或某一人群的“國民心理”。在這裏,最可怕的,應該是把墨守成規、不思進取說成是忠於傳統、尊重習慣,又把真正的忠於傳統、尊重習慣說成是愚昧無知、冥頑不靈。也就是說你打算用什麼樣的“國民心理”來對待青藏高原的“國民心理”,因為國民心理永遠是衡量先進與落後的第一尺度。
3
酒場,在晚春的飛雪中飄來逸去,像一葉熱烘烘的輕舟。拋遠了人生的裝腔作勢,忘卻了痛苦的聲嘶力竭;做作的張狂,矯情的掩飾,惟我獨尊的二郎腿悠悠翹起,尖頭皮鞋上閃爍一團航標似的熒光;失意者爽朗的笑聲,得意者莫名的歎息。歇斯底裏和葡萄美酒的交媾,眨眼間分娩出一個強健的兒子來,那便是瞬間超脫。在這種場合,你可以覓到各種身份的人:整天於書齋獨對寂寞麵壁懸想的學者,來自草原深處那些科研單位和保密工廠的感傷的小布爾喬亞,已經由粗獷和豪放轉向細膩和沉默的石油工人,從課堂中走來的帶著浮躁不安的時代色彩的研究生,躋身財富世界的稱職或不稱職的企業家,整日給七八歲的孫子傳播牢騷情緒的離休老幹部,還有作家、商人、官吏以及連自己也說不清整天在幹什麼的自由職業者。他們對酒場的熱衷並不帶任何功利目的,隻是為了熱鬧一番,為了證實自己在人群中的存在。就像有人說的那樣,在枯燥寂寞地工作生活了一段時間之後,何不向幾個熟識的人談談自己的苦惱呢,何不來感受一下別人對自己的關心、羨慕或者怨怒呢。而產生這種想法的前提便是那種由經濟發展、激烈競爭和心靈隔膜帶來的人的孤獨感,它讓酒場上的瞬間超脫充滿了對傳統的平靜生活的留戀和競爭疲憊後的惆悵。“誰說寂寞出成果?胡說八道。”“我說的。我還說過,明哲之士不在人群裏謀求虛榮,而是設法避開大千世界尋找孤獨。”“我想起來了,你是在一篇文章裏說的,不過你做不到,你也不是什麼明哲之士,你是最不能孤獨的,坐在書齋裏,整天想著怎麼撈錢,結果是學問沒做成,錢也沒撈上。”“你怎麼知道我學問沒做成?我的學問就是:如何麵對失敗。”我對這樣的對話很感興趣,它發生在兩個知識分子之間,讓人多少能夠猜測到一點他們內心的尷尬。
也是在酒場上,A君醉了。A君是“第三者浪潮”中一朵燦煜的浪花,既有楔入行為,又有做烏龜的境遇,可悲也可喜。整個過程中,他都在不斷強化自己的個性卻又無從體現男子漢的風格,今天在這個女人麵前保證,明天在那個女人麵前發誓,男人的精神氣質在這種無休止的發誓和保證中日益地無光無亮了。他迅速地失戀,妻子和情婦(不止一個)都開始嫌棄他,那指責他的話幾乎是商量好了的:“沒出息。”於是他也成了一個孤獨者,孤芳自賞,孤影自憐,孤寂無告。作為朋友,我曾經指責過他。他說:“你別假正經,大多數人還不是跟我一樣。我隻不過是暴露了,而他們卻善於偽裝和包藏。要知道,喜新厭舊是人類的本性,是一種動力,我們西部之所以落後,就是因為這裏的人不敢大膽公開地喜新厭舊,或者說缺少腳踩兩隻船的藝術。”
道德的犧牲果真能夠換來一個高度發達的現代化社會?這是值得商榷的。期望不等於現實,他的痛苦盡管可以看作是文明發展和經濟繁榮的伴生物,但直接的原因仍然是沒有一個和一己之觀念同步發展的環境,心靈和肉體還不能從生存的困擾和社會關係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卻又要強迫自己放蕩不羈,我行我素,怎麼能夠心情舒暢呢?“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這句話對於我們,對於西部的生活,永遠都隻是一個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