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卿手上似乎很有些錢,他們找了一家館子,美美地吃了一頓。如韻後來才知道這是飛卿帶在身上準備替公家購物的一筆公款。上完館子,飛卿又領著如韻去找住宿的地方,居然找到了一家叫作“美廬”的小旅館。從外表看,就不像是個幹淨的地方,好在飛卿和如韻都是吃過一番苦頭的人,也不太挑剔。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好像是在故意鬥氣,當著如韻的麵,堂而皇之地就拉飛卿的客,一邊拉客,一邊互相謾罵。飛卿躲躲閃閃的,很有些不好意思,最後還是旅館老板走出來,轟跑了兩個妓女才算完事。
如韻注意到飛卿隻開了一個房間,旅館老板拿著鑰匙替他們開門,飛卿大大咧咧走了進去,滿意地點點頭。旅館老板開了門,傻站在那等候吩咐,飛卿說:“沒你的事了,你去吧。”旅館老板笑嗬嗬地不肯走,說:“二位想吃些什麼,我這就叫人準備去。”飛卿不客氣地說:“我們已經吃過了,你呢,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旅館老板討了個沒趣,賠著笑臉走了。如韻這時候已將兒子放到了地上,小家夥到了陌生的地方,有些認生,拉著如韻的褲子不敢離開一步。飛卿走到窗前,用力把窗子推開,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說:“今天好好歇歇,明天又得辛苦一天。”
天黑前,飛卿說是要到街上去走走,順便再打聽一下明日的行程。他出去以後,如韻叫夥計送熱水來,十分認真地洗了洗。洗完了,又讓夥計將竹殼的熱水瓶灌滿,以備飛卿回來使用。老式的竹殼熱水瓶,讓如韻感到一種久違的親切。自從離開梅城以後,熱水瓶竟成了稀罕之物,用熱水都是隨燒隨用。記得過去在梅城讀書時,常常嫌鄉下來的女學生不愛幹淨,如今如韻已成了地地道道的土包子,因為她當年的女同學雖然來自農村,但都是有錢的地主家的千金,而她成了王呆子的老婆之後,和村婦已沒有任何區別。
如韻住的房間在二樓,梳洗完了,如韻抱著兒子站在窗口,看著窗外的街道,百無聊賴地等待著飛卿的歸來。夕陽下的街景很好看,仿佛都塗上了一層金黃的顏色。旅館門前,那兩個妓女徒勞地走來走去,守株待兔一樣等著客人到來。偉大的抗日戰爭的勝利喜悅,在這座已經有些曆史的古鎮上,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現。空蕩蕩的旅館裏,似乎也隻有她和飛卿住的這個房間有人。剛住進這房間時,如韻就聞到這房間裏有一股很不好聞的氣味。那是一種夾雜著殘存在空氣中的脂粉氣和臭雞蛋的味道。聯係到牆壁上畫的那些淫亂不堪的字畫,如韻立刻就明白那怪味是怎麼一回事。
飛卿並沒有立刻就回來,天說黑就黑下來。如韻點上了燈,她的兒子已經習慣了陌生,十分調皮地在兩張小床上爬來爬去。無事可做的如韻便端著油燈去欣賞那些畫在牆壁上的字畫,全是非常色情的東西。其中最醒目的,是一幅用口紅畫的女人體,就隻有中間的那一截,畫得十分誇張,旁邊有鋼筆寫的注解,大意是某某女士和日本人睡過覺,因此要畫出來曝光。如韻不知道這某某女士是否就是樓下兩名拉客的女士中的一位,一邊看,一邊苦笑。這時候,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飛卿回來了。
如韻放了油燈,急忙去開門,飛卿抱了一大堆吃的東西在手上,一進門就說,明天的一切都安排妥了,他已經雇好了兩頂轎子,沒想到這裏轎子這麼便宜。如韻說:“你跑哪去了,怎麼到現在才回來?”飛卿很嚴肅地說:“我沒出去多少時間呀!”說了,突然笑起來,又有些輕薄地說:“怎麼,你怕我把你扔在這不管了,你想想看,我舍得嗎?”如韻讓他說得不好意思。飛卿也察覺到了,他若無其事地將吃的東西分給如韻母子,一邊分,一邊笑著說:“真倒黴,進旅館時,又碰到那兩個妓女,這裏的妓女真是厲害,一不留神,便被她們搶去了一包吃的東西。我看看,她們搶走的是什麼?”如韻聽了,忍不住笑起來。
飛卿洗臉的時候,如韻的兒子已經睡著。洗完了臉,飛卿又將洗臉水倒在腳盆裏,再兌上一些熱水瓶裏的熱水洗腳。如韻看著坐在床沿上洗腳的飛卿,他的影子印在牆壁上,黑黑的大大的,不時地動一下。兩人無話可說,此時此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孤男寡女,彼此都感到有些別扭。飛卿洗著腳,突然將頭扭過來,一本正經地說,他所以安排兩人住一個房間,完全是本著節約的原則。如韻聽了,也不去戳穿他,因為飛卿一路上花錢一點也不像節約的樣子。她隻覺得飛卿這時候說這樣的話,反而有些做賊心虛。飛卿自己也覺得這理由不能讓如韻心服,在擦幹腳的時候,笑著說,他如果是一個人開了一個房間,那兩名妓女也就真的不會放過他了,“到時候,我想清白,怕是也清白不了。”
這一夜,如韻是和衣而睡的。她還是覺得那被子太髒,一股臭烘烘的味道直往鼻子裏鑽。飛卿隻是和她調了幾句情,並沒有做出什麼過分的舉動。夜深人靜,如韻有些睡不著。外麵傳來一陣陣狗吠,如韻忽然想到自己已經很久沒聽過夜裏的狗叫聲。不是她生活的地方不養狗,而是她已經習慣半夜裏此起彼伏的狗吠。隻有在不眠的夜晚裏,人們才會用心地去聽外麵的動靜。如韻想起了自己初到解放區的那幾個晚上,她想到了凡事喜歡做主的瓊瑤,想到了憨厚的老陳和善用心計的張蘋。兒子的呼嚕聲在她耳邊輕輕地響著,如韻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撫摸兒子,兒子突起的腦門,讓如韻想起了她不願想到的李怒。李怒是促使她逃離王呆子的最直接的原因。她害怕李怒會去找她,害怕李怒又一次找到自己。自從抗戰結束,她一直在避免想起他。她實在不敢去回憶那些已消失的情景,她不敢又不能不回憶起逝去的往事,她和李怒初次在小河邊相遇,她第一次被朱大姐提及婚事,有些尷尬和茫然的新婚之夜,騎著白馬一次又一次的相會,有時候是她去,有時候是他來,白馬在灰色的夜幕中馳騁著,嘚嘚的馬蹄聲劃破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