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以往的日子不安定的緣故，如韻和飛卿對他們開始一起同居的日子十分滿意。飛卿雖然剛去公路局上班，薪水卻不算少，物價已經漲了，但是足夠家用。如韻對飛卿的要求本來不高，他能夠對自己好，就已經千恩萬謝。飛卿在討女人喜歡方麵是個天才，他時常用些小手段逗如韻開心，如韻也就逐漸把他當作自己可以依賴的男人。一切都安置停當以後，如韻讓飛卿陪著，去了一趟自己的家。開小鋪子的父親在她離開家的日子裏已經病故，後母嘮嘮叨叨對她說了一大堆父親病故前後的故事。如韻聽了，悲傷不起來，她陪著後母一起被動地流眼淚。父親是她和這個家還有必要保持聯係的重要契機，既然父親已不存在，如韻明白她和這個家的關係，也就徹底完了。
如韻的後母不停地說著，她的思路隨時隨地都在改變。她誇獎如韻找了一個很體麵的小白臉，這種說法叫如韻哭笑不得難以忍受。飛卿也有些受不了這位不討人喜歡的丈母娘，他跑到門外，和如韻的異母兄弟聊起天來。如韻的後母見飛卿出去了，輕聲對如韻說：“你不知道，自打你離家以後，你爹就知道你是投了共產黨。唉，後來呢，日本人不知道來找了多少次麻煩，真是把你爹急死了，你想象不出來我們是多操心。”如韻知道後母一向言過其實，由她去說，無動於衷。果然，說到臨了，如韻的後母又更正說，來調查如韻下落的自然不會是日本人，而是替日本人辦事的漢奸。“日本人又不會說中國話，他們非要派中國人來不是嗎？”如韻的後母自說自話地說著。
[3]
如韻直到後來才想明白，一次次去她家打聽她下落的，是李怒派的人。自從回到梅城，如韻最怕向飛卿說起李怒的事。飛卿不止一次問過她，都被她支支吾吾搪塞過去。如韻說：“這事你不用打聽了行不行，你問了，也白問，我不會告訴你。”飛卿無可奈何，不甘心地說：“你不想說，當然算了，我可是把和張蘋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你了。”如韻說：“那是你自己想說，我又不想聽。”飛卿不吭聲，很委屈的樣子。如韻覺得自己有些過分，發自肺腑地對他說：“反正我和李怒已經沒有一點關係，你放心好了。”飛卿笑起來，說：“我放心什麼，再說，我有什麼不放心的。”飛卿似乎明白，如韻如果真能忘掉李怒，她就不會那麼怕提起他了。
有一天，飛卿下班回來，告訴如韻他大姐夫到梅城養病來了。如韻先是沒有反應過來飛卿的大姐夫是誰，怔了一怔，才想起來瓊瑤的丈夫是當年帶他們去解放區的老陳。因為是熟人，第二天，如韻便和飛卿一起去醫院看望老陳。老陳已經知道飛卿和如韻的事，但是當他見了如韻以後，仍然按捺不住吃驚。他是隱瞞了自己的身份來這裏養病的，有許多話，在病房裏不便說，隻好半開玩笑地說：“想不到現在我們都成了一家人了。”他的眼睛無意中落在如韻的肚子上，發現那裏已經高高地隆了起來，顯然是有了身孕。
老陳最初的病因隻是闌尾炎，在解放區缺醫少藥，這病就耽誤了，差一點把命送掉。手術後並發了腹膜炎，活生生地把他折磨得夠嗆。於是組織上決定送他到梅城的醫院裏治療。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老陳的病情果然大大好轉，臉色紅潤了，人也胖了。有一次，如韻去看他，老陳說：“今天我感覺不錯，你陪我到院子裏去走走，怎麼樣？”如韻看老陳的表情，就知道他有話對自己說。兩人來到病房外麵，老陳心不在焉地說了些別的，然後突然話鋒一轉，問她和李怒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老實說，我很難過，因為我不敢相信，你和飛卿，都會成為革命隊伍裏的逃兵。”老陳看看四周沒什麼人，皺著眉頭責怪說，他注意到如韻把頭低了下去。外麵很陰冷，這是一個十分潮濕的冬天，沒有太陽，老陳一邊說，一邊警惕地注意著周圍的動靜。如韻靜靜地聽老陳說著，不說一句話。老陳說著說著，話題離李怒越來越遠，終於又回到了李怒的身上，他譴責如韻不該不辭而別。他告訴她，她失蹤以後，李怒為了找她，不知受到了多少次批評。他一次次越過封鎖線，孤軍深入鑽到敵占區去，為了尋找如韻，李怒無謂地受了一次傷，還差一點把命搭上。老陳告訴如韻，因為她的失蹤，李怒完全被個人的感情左右了，他所帶領的隊伍，因此遭受到了重大的損失。一個使敵人聞風喪膽傳奇般的英雄人物，為了她如韻，竟然丟魂失魄到了讓人不能相信的地步。
如韻感到內心裏仿佛升起了一盆火。她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在這之前，她的心靈深處，一直有一種說不出的麻木。那種遭人遺棄的感覺頓時不複存在，她幾乎立刻就原諒了李怒。李怒騎著白馬穿過夜色一次次前去和她相會的情景又出現在她的眼前，她似乎又聽見了嘚嘚的馬蹄聲。這時候，老陳說什麼已無所謂，如韻十分平靜地站在那裏，任憑刺骨的寒風吹在她微微發燙的臉上。她知道自己和李怒的緣已經完全斷了，正是因為斷了，一想起他，千萬種滋味都湧上了心頭。她麵帶笑容地把臉扭向一邊，眼淚止不住地淌了下來。
老陳又說了些別的什麼。如韻忽然低聲問李怒現在怎麼樣。老陳一時不知道她問的是誰，待明白過來，說自己也是很長時間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了。老陳埋怨如韻，說像她們那樣的知識分子，都有太多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她們總是嫌那些久經戰火考驗的老革命太土頭土腦，不懂得溫柔，不會照顧女性。老陳說，其實男人對女人有著不同的表達愛的方式，他以他自己和瓊瑤的故事為例，理直氣壯地說了半天。
如韻是在回家的路上，想明白了那件事的。她後母說不斷有人去打聽她的消息，如果真像她後母所說的那樣，是日本人或者是日本人派來的漢奸，早就應該找她家的麻煩了。這樣的事並不難推理，李怒既然能冒著生命危險，一次次穿越封鎖線到敵占區去找她，他一定也會派人來梅城打聽她的下落。誰能知道他們當初的分手會有那麼嚴重的後果，在那戰火紛飛的日子裏，她和李怒之間有過無數次的分手，他們怎麼可能想到這次分手會和以往截然不同呢。他們怎麼能想到這一次分手就等於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