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痛,文學是善(3 / 3)

我不想評價自殺這件事,我隻是想說,一個作家,一個優秀的作家,他必須得有些相當與眾不同的東西,必須得有些相當多的與眾不同的看法,隻有這樣,才能夠貨真價實地感受人間的至痛和至善。

還是把話題回到我受傷的那隻眼睛上,多年來,我一直覺得它隻是個人的不幸,是命中注定,是生命中必須承受的痛。記憶中,我當時最大的恐懼,不是自己破相了,不是已經瞎了一隻眼,而是醫生要為我直接往眼球上注射藥水,這是治療的必須,根本就不可能避開躲過。這個真是太恐怖了,醫生把裝滿藥水的注射器對我舉起來的時候,我常常感覺到了世界末日。我孤伶伶的一個人,孤伶伶地在醫院,身邊甚至都沒有一個熟人。事前事後都沒有人安慰我,我膽戰心驚地走向治療室,因為注射將在這裏進行,對於一個孤獨的十三歲孩子來說,這真是很糟糕的一件事。

每次注射我都感到自己想吐,很疼,頭痛欲裂。每次我都要獨自一人在治療室呆坐半天,醫生覺得我很勇敢,護士覺得我很可憐,她們時不時地會表揚我幾句。多少年來,我一直不願意回憶這事,我一直都在試圖忘卻。然而我第一次覺得它的嚴重性,卻是在二十多年以後,當時是在上海,跟餘華和蘇童三個人在一個賓館裏聊天,無意中談起當年。當我說到父親聽說是自己兒子被別人打傷,而不是兒子打傷別人,心裏竟然是仿佛一塊石頭落地,餘華就在原地跳了起來,說這太恐怖了,這叫什麼事呀,怎麼會是這樣。

這個例子足以用來形象地說明文化大革命中的殘酷,多少年來,父親在兒子眼睛受傷這件事上,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別人,更多的感慨都是那個特殊時代的巨大陰影,也就是餘華的本能反應,是那種對變態和扭曲社會的敏感,是對以往曆史的錐心之痛。人已經變成了非人,人已經變得完全麻木,這就是我們對文化大革命的基本認識。我們會想文革就是這樣,就是這德性,知識分子被打倒了,受迫害了,還有不可一世的工宣隊,還有草菅人命亂哄哄的醫院和社會。

今天,當我們以一種近乎控訴的心態回憶,重溫文革的曆史,往往會意氣用事,會居高臨下,會覺得有很多往事不可理喻,會覺得怎麼這樣怎麼那樣。可是事過境遷,心平氣和地回想往事,回想到我的眼睛受傷這個事件,似乎還可以找到另外一種答案。對於曆史可以有不同的解讀,事實上,我太了解父親的為人,即使不是在文化大革命這樣的年頭,即使不是被打成右派,他仍然也不會願意自己的孩子去傷害別人。

自己的孩子傷害了別人,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如果一定要他做出選擇,我相信他會選擇讓自己孩子受傷。這顯然又與時代沒有什麼關係了,是不是文化大革命並不重要。就好像熱愛文學很可能會是我們的天性一樣,怕傷害別人也是文學的重要品質。怕傷害別人是什麼,說白了這就是一種善,一種很大的善。善在文學中同樣有著非常特殊的地位,文學光有痛還是不行,還必須得有善,要有大善。文學並不是用來複仇的,不隻是還債,錙銖必較,睚眥必報,這不是文學。文學可以控訴,但絕不能僅僅是控訴。

我一直認為《在酒樓上》是魯迅最好的小說,它的情節很簡單,小說主人公呂緯甫回老家完成母親叮囑的兩件事,一是為自己早逝的小兄弟遷墳,老母親總是對死去的愛子念念不忘,一是為一個小女孩送她想要的剪絨花,這個小女孩曾為了想得到這剪絨花挨過罵,因此老母親一直把這事放在心上。結尾也很簡單,前一件事很順利地完成了,後一件卻無法完成,因為那小女孩聽信他人的謊話,以為自己會嫁給一個連偷雞賊都不如的男人,結果鬱鬱寡歡,生癆病死了。

一個老母親對死去的小兒子牽腸掛肚,一個美麗的小女孩被謊言蒙蔽,並因此丟了性命,這些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小事,細細品味,不禁讓人扼腕歎息。好的小說就是這樣,不要太多,有那麼點意思就行了。文學常常不是說什麼大道理,有時候就是表現一些非常細膩的小情節,這種東西很小,卻很痛,很善,因此也就會顯得非常美。

文學往往就是從很小的地方開始思考,我祖父曾反複告訴我,你一定要用心去發現。文學往往不是去考慮這個東西有沒有意義,考慮它有沒有用,而是去發現一些看似十分平常的東西。你必須要靜下心來,要有一雙能夠發現的眼睛,要有一雙會觀察的眼睛。要有心,要能敏感地感覺到痛,要能敏感地感覺到善。文學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它也許很平常,也許很簡單,但是一定要痛,但是一定要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