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痛,文學是善(2 / 3)

父親把寫作看成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他的這種觀點深深地影響了我。考上大學雖然很高興,但是學文完全不是初衷,為此我常常感到找不到北,根本就不知道努力的目標在哪裏。學文的人必須得有才氣,我一直覺得自己最缺乏的就是才氣。我絲毫沒意識到眼睛不好會把我逼到這條路上來,如果不是因為眼睛,我想自己更可能會成為一個科學家,我的性格很內向,不善於和別人打交道,把我扔在實驗室裏倒是非常合適。我並不在乎幹那些單調無聊枯燥的工作,而且我的動手能力也很好,和周圍的人相比,我這方麵明顯地要高出一籌。

考上大學後,我一直是把寫作當成一種玩的東西,無論是寫小說還是發表小說,我都沒有決定要當作家,都沒有想到會把寫作當作自己的職業。我用到玩這個詞的時候,一點都不誇張。我隻是覺得一個人業餘寫點東西挺有意思,寫作是一種能力,是個人就應該具備這種能力,學文的人更是馬虎不得。直到研究生畢業,到出版社做了編輯,寫的東西開始多了,我才慢慢地走上了文學不歸路。和文學我是地地道道的先結婚,然後再戀愛,因為寫作,我愛上寫作,因為寫作,我已經不可能再幹別的什麼事。我現在已經沒有辦法想象,還有什麼能比文學更美好,更能讓人入迷,離開了文學,我還能幹什麼呢。

我們常常會說文學是一種痛,為什麼,為什麼歌舞升平常常就不是文學。文學與珍珠的形成十分相似,珍珠是河蚌的一種痛造成的,是因為有了傷口,有了不適,文學同樣是痛苦的結晶,沒有痛在裏麵,就不可能形成美的文學。世界上好的藝術品、文學、音樂、繪畫,都一定要有點痛在裏麵,要讓你難受,要讓你痛不欲生,隻有這樣,才有可能產生一些真正的好東西。好貨不便宜,如果輕易就能夠得到,如果說來就來,手到擒拿,稀裏糊塗地就產生了,那真的就不一定是珍珠。

不管真相是不是完全這樣,我的眼睛所受到的傷害,它成全了我與文學結緣。就個人的生活而言,這實在是一件很痛的事。一個人的傷痛往往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文學真的不能沒有痛,不關痛癢是不行的。

文學痛在人心,沒有痛,就很可能沒有美,不妨以張愛玲小說中的一個痛為例。張的名篇《金鎖記》大家一定都熟悉,七巧嫁給了殘疾人,早年守寡,後來獲得了一大筆錢,但是這錢使這個女人變成了一個惡魔。為了控製自己內向而美麗的女兒,七巧讓女兒養成很多壞習慣,包括抽大煙,後來女兒終於遇到了心儀的對象,談婚論嫁,開始對未來有了美好向往,悄悄把大煙給戒了。一天,那個她愛的男人來找她求婚,可是七巧用一句話,就很輕易地把女兒的一生幸福給毀了。七巧說了什麼,她告訴那個男人,說女兒“抽完了大煙就下來。”

為什麼一個做母親的人,要處心積慮地毀掉女兒的幸福。明明女兒已經在戒鴉片了,誰都知道戒鴉片是件很痛苦的事,她作為母親,不幫女兒掩飾,卻還要故意誇大其詞。這就是張愛玲的過人之處,她看到了人性中那種無奈的痛,就忍不住要把它寫出來。關於張愛玲小說有很多評價,我一直認為這個細節非常有力度,非常華美。寫的人心痛,看的人也心痛。痛是一種難以言語的東西,不僅僅是美,也不僅僅是醜,它很揪心,像陰魂不散的鬼魂,像黎明前的霧氣,它伴隨著我們,讓我們忍不住要歎息,忍不住要叫喊。

文學往往就是這樣那樣的一些痛,而痛中間始終都有善。事實上,隻有善才能讓我們更容易體會到人生,才能確切地感受到文學中的痛。善根是文學存在的基礎,好的文學作品裏麵不僅要有痛,要有痛的底子,還必須要充滿善,一定要有些讓人刻骨銘心的東西。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就會想到奧地利作家茨威格,想到他的自殺。茨威格或許不能算是一個很偉大的作家,但是他的小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看不見的收藏》都是非常好的作品。他出身在一個非常有錢的猶太人家庭,根本不需要文學來養活自己,他有點像當年的京劇票友,所以會玩文學,是覺得文學很美,覺得文學很有意思,於是就從事了這項偉大的事業。

我今天要談的不是茨威格的小說,而是他的最終結局。他是猶太人,希特勒大肆屠殺猶太人的時候,他已逃到了巴西。能幸免於大屠殺,對於任何一個歐洲猶太人來說,都是十分幸運的,都是奇跡,但是茨威格最後還是自殺了,他不願意苟活,和他的同胞遇難一樣,他選擇了打開煤氣閥門,死於煤氣中毒,隻是地點不同。

為什麼他會選擇自殺呢,因為他對當時的人類太絕望,他找不到自己繼續活下去的理由。他曾經覺得這個世界會非常美,充滿了詩意,然而一個本應該很美的和諧世界,為什麼會突然變得如此不堪,如此醜如此惡。茨威格的小說裏到處都是美,而這個世界實在太醜陋了,這讓他感到太痛,所以他選擇了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