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藕也會經常過來,陪伴著細米一起眺望。
眺望是默然無語的,是專注的,沒有悲哀,沒有憂傷,沒有焦躁,也沒有疲憊感,隻有心底的一番思念。
冬天的田野似乎是靜止的,風車不轉了,牛歇在牛棚裏,船拴在河邊上,雲也不再飄動,烏鴉也很少飛翔,在白天的大部分時光裏,它就那樣縮著脖子站在田埂上。
媽媽說:“你紋紋姐姐離開稻香渡十天了。”
細米眺望的時間又增長了。
有時,稻香渡中學的老師們會過來勸他:“細米,外麵天冷,回去吧。過幾天,她就會回來的。”
誰也勸不動細米。
稻香渡的男女老少都看到了這個景象:一個男孩盤腿坐在路口,靜靜地眺望著。
由於坐的時間太長,雙腿已經麻木,每次細米從地上起來時,都會有很長一陣時間走不了路。
紅藕擔心地問:“她不會不回稻香渡吧?”
細米沒有回答,但他卻在心裏說:“她會回來的。”
紅藕望著大路,安慰著細米,也安慰著自己:“她會回來的,她還沒有把那盤格子跳完呢。”
細米點點頭。
紅藕問:“你說明天會回來嗎?”
細米說:“明天不回來,還有後天。”
紅藕說:“後天不回來,還有大後天。”
這兩個孩子就坐在路口上猜測著,猜測了一陣之後,就會再度回到無聲的狀態裏。
這天黃昏,細米的視野裏出現了一個人影,這個人影一出現時,他的身子像被電觸了一下。他不敢相信那是梅紋,便還堅持著坐在那裏,但他的心跳一下加快了。
那個人影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清晰。
細米再也沉不住氣,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但他沒有立即向前跑去。
那個人正朝這邊走來。雖然已是黃昏,但已經看出她是個女孩,並且肯定是一個城裏的女孩——隻有城裏女孩走路才是這副模樣——就是梅紋平時走路的那副模樣。
“是她!”紅藕指著來人說。
還沒有等紅藕將話說完,細米已經衝了出去。他的腿有點麻,因此,他在跑動時,腿有點跛。
翹翹緊緊跟著他。
細米沒有從通常走的路上跑過去,而是抄一條最近的路,向來人跑去。當他穿過一片樹林時,樹枝撕破了他的衣服,並劃傷了他的臉。
紅藕在後麵追趕著:“等等我!等等我——”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著,將紅藕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回來了,回來了……”他一邊跑著,一邊在心中絮絮不休。
那個人已經走到了林子邊。
細米即將衝出林子時,腳下被露出地麵的樹根絆了一下,他打了個趔趄,努力想穩住失去平衡的身體,但最終還是未能遏製住跌跌撞撞,雙手向前,撲倒在了路上。這時,他聽到有人呀的一聲驚叫,但他被摔暈了,一時竟不能爬起來。
紅藕正穿過樹林向這邊跑來。
細米聽到一個陌生的但與梅紋的聲音一樣好聽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沒有事吧?”
細米睜開眼睛,看到了一雙腳。
紅藕跑出了樹林,愣住了:來人並不是梅紋。
細米用雙臂支撐起身體,紅藕跑過來,與那個女孩一起,將他從地上拉起。
細米看清了那個女孩,羞愧地低下了頭。
女孩後麵走來了一個扛包的孩子,紅藕認出了他:“毛頭!”
毛頭問:“你們怎麼在這兒?”他望了一眼那個女孩,說,“這是我表姐,從上海來我家玩,我是去接她的。細米,你的臉上流血了。”
毛頭和他的表姐走後,細米坐在路邊上,不肯再回家了。
紅藕站在他身邊,不住地說:“回家吧,你回家吧……”
又過了十天,就在這個跌倒的地方,細米終於接到了梅紋。
她一臉蒼白,身體十分瘦弱,嘴唇裂開,沒有一點兒血色。她的辮梢上紮著一根白布條,當時風大,白布條在風中不住地飄動。
在走向稻香渡中學時,她的一隻胳膊搭在細米的肩上,另一隻胳膊搭在紅藕的肩上。
杜子漸、細米的媽媽以及稻香渡中學的全體師生都站到了校門口……
三
梅紋回來後躺倒了,一躺就是一個星期。她心裏想起來,可是身子卻不由她。
她瘦成一片蘆葦葉兒,蓋著被子卻看不出被子底下還有個人。細米的媽媽用熱毛巾給她擦擦臉,說:“你先別惦記著起來。”
她隻好躺著,但並無困倦。悲哀已經淡去,隻是不時地心會被一種什麼東西所觸動,那時,薄而涼的淚水就會慢慢流出。白天,她都是醒著的,夜裏也不怎麼睡得著。她並不焦躁,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都顯得十分安靜。
她會想起青色的蘇州城,可它似乎正在記憶中遠去。想起它時,她會有一點點心痛,但並不深刻。
早晨,陽光照進屋裏,她會長久地注視著窗前桌子上所放著的兩件東西:一塊木料,一隻小巧玲瓏的箱子。
那天,她去認領從水中打撈出來的遺物時,在牆角上看到了這塊木料。很顯然,人們並沒有將它看成是遺物,以為是隨水漂來的,隻是覺得是塊不錯的木料,才順便撈了起來。她一眼就認出了這塊木料是屬於父親的。她好像曾經見過這塊木料似的,其實她隻是在父親的信中聽父親說起過。她認領了它。
這塊木料,與其說它是塊木料,還不如說它是塊鐵——鐵的顏色,鐵一般沉重。
陽光下,它泛著鐵一般的光澤。
那隻小巧玲瓏的箱子,是她從那座青瓦小樓裏取出的唯一的東西:那是父親出訪歐洲時帶回的一套雕刻刀,是父親最鍾愛的一套。
紅藕她們幾個女孩會不時地來到她的房間。她們會嘰嘰喳喳地向她說班上的事,說學校的事,說稻香渡的事。
她聽著,有時會微微一笑。
紅藕對她說:“等你好起來,我們一起跳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