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子說:“那盤格子還沒跳完呢。”
紅藕說:“你還差兩步。”
她笑笑,點點頭……
細米的媽媽對梅紋的照顧是無微不至的。這些日子裏,她對梅紋的憐愛已到了極致。這種憐愛感染了稻香渡的全體老師與學生,也感染了稻香渡的全體村民。
梅紋羞澀但卻又很坦然地接受著細米的媽媽所給予她的一切愛撫與照顧。
還有鬱容晚溫暖的口琴聲。他從荷塘邊挪到了她的窗下。常常是夜很深了,他才離開稻香渡。
人去了,但琴聲似乎還在,像風在梅紋的屋前屋後繞來繞去。
細米在梅紋躺倒後,就一直未進過她的房間。他從媽媽的臉色、情緒與忙碌裏,感受著梅紋。這幾天,他老坐在門檻上,望著白柵欄想什麼心思。
媽媽問:“細米,你老發什麼愣?”
細米問:“媽媽,湖裏還會有那種金鯉魚嗎?”
“大概還是有的,但已很少了。我都好幾年不見這種魚了,還是在你八歲那年你生病時買到過一條。”
細米記得,八歲那年他生了一場大病,瘦弱得像隻猴,也是躺在床上起不來。後來,媽媽買到了一條那種魚,熬了湯。說來也真是神奇,他連喝了幾頓那種魚湯,身體竟然一天一天地有了力氣。
媽媽說:“這魚,是這地方的稀罕物。聽你爸說,就我們這兒的湖裏有,別的地方還沒有呢。”
細米還依稀記著這種魚:金色的,嘴巴翹翹的,有四個鼻孔,尾巴是透明的,像玻璃。
媽媽忙,沒有往深處想細米問這個幹什麼。
細米也不想告訴媽媽他要幹什麼。他要悄悄地去做一件事:從湖裏網一條金鯉魚。他認定隻有這條魚能使梅紋的身體恢複氣力。他從紅藕家借了漁網。天還未亮,他就溜出家門,扛著頭天就在草垛下藏著的網出發了。走了幾步,他還回頭看了一眼梅紋房間的窗子。
隻有翹翹知道他要去幹什麼,它在他身前身後地跑著,一副很興奮的樣子。
夜裏下了一場大雪,田野灰白一片。
雪在他腳下咯吱咯吱地響著,很動聽。走了幾步,他感到耳朵凍疼了,便放下了帽子。漁網很長,漸漸在他肩上顛散,耷拉在了雪地上。他整了幾次,但都是不一會兒又顛散了,又耷拉在雪地上。他懶得再去整它,幹脆就讓它耷拉在雪地上。漁網從雪地上拖過後,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印跡,像夏天天晴時的夜空裏一顆彗星拖著的一條長長的尾巴。
翹翹噴出的熱氣,在寒氣中變成一團團白霧。
走到湖邊,太陽出來了。
細米將網扔到頭天就藏在蘆葦叢裏的小船上,然後和翹翹一起跳了上去。
湖上結了薄冰,小船行過時,薄冰破裂成無數的碎片,並發出清脆的聲音。
在秋天已經飄盡了蘆花的蘆葦,經一夜的大雪,仿佛又重新開滿了白色的蘆花,並且比秋天的還要蓬鬆與肥大,像翹翹的尾巴。
細米蕩著雙槳,每當槳叩到水麵時,薄冰就像蛋殼被敲成兩個小洞,雙槳一用力,船頭的冰就哢嚓哢嚓地斷裂,沉入水底。
細米必須要將船劃到湖的中央去,因為那裏沒有結冰,好下漁網。再說,金鯉魚一般生活在深水處。
陽光已經照到了大湖,大湖金光閃爍,刺得人眼睛生疼。
小船忽然快了起來——薄冰已留在了船後。細米掉頭往回看,岸上的房屋與樹木雖然曆曆在目,卻似乎都變小了。
小船停在大湖中央,從岸上看,不像船,像一道黑色的弧線。
翹翹衝著水麵叫了幾聲,細米的第一網,在他猛地一個旋身之後,已經如花盛開在陽光下,然後飄飄而下,如一片雨落進水中。他靜靜地等候著,估計網已完全沉到河底之後,才開始拉網。河水很冷,濕漉漉的網像長滿了利刺,使細米感到鑽心般疼痛,他不時地將手放在褲子上擦一下,又放到嘴邊哈幾口熱氣。
第一網打上來幾條鯽魚,他毫不猶豫地將它們重新扔到河裏。他不稀罕這些魚,他要的是金鯉魚。
在接下來的兩三個小時裏,細米就這樣撒網、拉網,再撒網、再拉網。他內心當然希望能很快網到一條金鯉魚,但他心裏也十分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他必須有足夠的耐心與毅力。他往湖邊走來時,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累在其次,主要是寒冷難當。帽子即使已經放下,兩隻耳朵仍然被凍得像要掉下來一般。兩隻手已經發紫發僵,疼痛裏含著麻木。碎冰漂向河心,隨網而上,一不小心,就會被割破手指,已幾次鮮血淋淋。開始時,細米還會將流血的手指放進嘴中吮吸一番,到了後來,索性不管了——不管也罷,過不一會兒,創口被凍住,血也就不再流淌。
在細米等待收網的那一刻空閑,翹翹都會伸出熱乎乎、紅綢一樣柔軟的長舌,舔著細米被凍僵了的手。
大湖裏有的是蝦,有的是各種各樣的魚,但就是沒有金鯉魚——金鯉魚仿佛已絕跡了。細米開始懷疑起來,甚至一直懷疑到從前大湖裏是否確實有過這種魚,盡管他八歲時見過這種魚,盡管這裏的人也都說大湖裏有這種魚。
遠遠地傳來了媽媽的呼喚聲——已是中午,媽媽在呼喚他回家吃中午飯。
他和船在重重的蘆葦包圍之中,誰也看不到。他沒有應答媽媽的呼喚。
太陽開始暗淡、失去光彩,天色與水色隨之變化,那番耀眼的明亮與潔白,正轉變為灰白,如同太陽升起之前的色調。
先是水麵上起了皺紋,不一會兒,船便開始輕輕搖晃——風從北方吹來了。
蘆葦開始搖晃,身上的積雪撲啦撲啦地掉進水中,立即被溶解了。
細米坐在船頭上,望著正一點點變得陰沉的大湖,心裏感到有點絕望。
天空又飄起雪花,先是細細的尖尖的,像寒霜和玻璃碴兒,不一會兒,就豐滿起來,蓬鬆起來,茸茸的,一團一團地漫天飛舞。它們遮住了細米的視野,除了小船的周圍十幾米還能看清,其餘一切都被稠密的大雪所遮蔽。世界仿佛就隻剩下一方小小的天地,就隻剩下了一條船、一張網、一個人、一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