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杯子,隻覺酒味極似帝君給我喝的那種春梨酒,不禁遲疑了一下,邵風觀道:“怎麼?那一日你不是喝過這酒了嗎?”
我險些要把酒都潑了,狐疑地看著他,道:“你怎麼知道?”
邵風觀莫測高深地一笑,看了看四周。我們在艙中喝酒烤魚肉,左右都被屏退,門也已關嚴實了。他把聲音壓得極低,道:“楚兄,那日我隻是比你早一些到。”
我呆呆地看著他,道:“你……你……”怎麼也想到邵風觀竟然也被帝君暗中召見過。邵風觀仍是低低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文侯大人與我有恩,但他實在太過跋扈。既然他不仁,便不要怪我不義。楚兄,日後我們更要齊心合力。”
他這話已經十分露骨,聽他的意思竟是要處心積慮地打倒文侯。我雖然答應帝君站在他這一邊,但也暗中發誓,隻消文侯不起不臣之心,我同樣要對他忠心不貳。我冷冷道:“邵將軍,文侯大人對我恩重如山,這話我當作沒聽到,你以後也不要跟我說了。”
邵風觀與我也算頗為相投的朋友,我不能向文侯告密,可是我也不願意和他一樣,公然表示要與文侯對抗。邵風觀一怔,道:“是,是。”看著我的目光卻有些猶豫,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失言。我遲疑了一下,隻覺嘴裏的魚肉也食不甘味,放下叉子道:“你不怕我將你這想法稟報文侯大人嗎?”
邵風觀忽地一笑,道:“楚兄,你婆婆媽媽,有時也失之小氣,但有一點是我絕對比不上的,你說話一言九鼎,絕非兩麵三刀的小人。隻是我有句話也不得不說,你一心盼望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再無戰爭,但若是文侯在位一日,你覺得有可能嗎?”
我不由得語塞。文侯好大喜功,生性多疑,雖然能力的確遠超儕輩,但一味以鐵腕治人。現在與共和軍唇齒相依,表麵上合作無間,其實仍是鉤心鬥角,此番應共和軍之請赴援,他就密令我們幾人不得衝鋒在前,不能讓共和軍坐大。文侯在世一日,以他的能力可以約束諸人,但壓得越緊,反彈也越大,他現在越發一意孤行,李堯天遠征倭島,便是他的決策失誤。現在他位極人臣,以帝君的名義下詔,天下莫敢不從。但一旦他真的取帝君而代之,不說旁人,青月、紅月兩位大公肯定馬上起兵反亂,天下又要陷入無窮無盡的戰亂中去了。便是陶守拙,到時也多半會有異動。
而這一天,似乎越來越近了。帝君的能力遠不及文侯,但也正因為他自己能力不及,所以能夠放手任用屬下,而且稟性較文侯要寬厚一些。作為君主,帝君算不上明君,可是比一個一意孤行、自以為是的明君要好得多。隻是我答應效忠帝君,真的隻是為了報答郡主嗎?我知道並不完全是,隻是這話就算邵風觀也不能對他說的。我不想多說這事了,低聲道:“隔牆有耳,別說這個了。”
剛說完,門外響起了諸葛方的聲音:“邵將軍,魚腦來了。”
邵風觀臉色忽地轉霽,道:“進來吧。”他大聲道,“楚兄,雲鯤之腦,別稱軟玉膏,號稱水產八珍之上品,難得嚐到的。來,試試。”
那雲鯤個頭雖大,魚腦卻也隻是淺淺兩小碗而已。天氣雖已轉涼,但還是甚熱,我們又悶在房中烤魚肉,已是悶出了一頭大汗,但我們兩人心照不宣,隻作不覺。魚腦果然鮮美異常,但我吃在嘴裏吃不出味來,水產八珍的上品我吃著也就和豆腐差不多了。一吃完,邵風觀將碗一推,道:“楚兄,你覺得如何方稱名將?”
我道:“那庭天碑文上說:‘平昔言簡慮精,當提兵時,令出不二。戰必勝,攻必克,麾軍所向,秋毫無犯。’如此,我想才稱得上名將。”
邵風觀點了點頭,道:“正是。為將者,當不失仁義之心。百戰百勝,非兵家至境,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大者。但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又談何容易,人的野心無底,如果沒有強大的實力做後盾,任何人都想趁亂分一杯羹,戰爭便永無窮盡了。”
我知道邵風觀的意思。文侯是個獨斷的人,他需要的是手下的絕對服從。在這樣的人手下,雖有可能高度團結,但一旦有變,馬上就會分崩離析。而在帝君手下,各部互相製約,不會有哪一個獨大,才能達到真正的長治久安吧。帥才能將將而不需將兵,同樣,一個再賢明的君主,也不及一個能放手任用賢臣的庸君。這個道理我懂,但是現在文侯絕不甘於放權的。我歎了口氣,道:“將來的事,讓將來的人頭痛去吧,眼下我們的任務就是平定蛇人之亂。對了,此番進攻南安,你覺得前景如何?”
邵風觀笑了笑,道:“南安蛇人隻有兩萬,拿下已不是問題。”
我皺了皺眉,道:“我想也是如此。照理,五羊城現在招納流亡,軍力大大擴展,完全有實力獨力拿下南安城,為什麼甘願將南安城送給我們?我一直有些想不通。”
邵風觀道:“他們在西邊相當吃緊吧,聽說戰事很緊,主力都調到那邊去了。”
我道:“也許是這樣,隻是何從景會如此大度?閩榕原先是他們的勢力範圍,距五羊城也很近,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他會允許我們占了南安城?我真有些想不到。”
邵風觀呆了呆,喃喃道:“是啊,他們到底有什麼居心?”他伸手敲了敲額頭,又道,“也許,你想得太過複雜了,把何從景的實力想得太強,我覺得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們無法獨力拿下南安城。現在帝國與共和軍總算還是同盟,給蛇人占了,不如被我們占了更好些。”
也隻有這樣想了。我沒再說什麼,隻是仍然覺得有些不對。文侯對何從景要求增援的提議並沒有起疑心,也許正與邵風觀一樣的想法。難道,我是多慮了?
邵風觀幹笑了笑,道:“不要多想了,楚兄,文侯大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是我們能揣測的。我們的任務,便是照他說的做,拿下南安城,便是我們的功勞。來,再吃兩塊,戰事一起,我們就沒這閑工夫吃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