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時代的方士,是後來道士的前身。道士所主持的宗教是道教。宋明道學家,常將道家與道教相混。實則二者中間,分別甚大,道家一物我,齊死生,其至人的境界是天地境界。道教講修煉的方法,以求長生為目的,欲使修煉的人維持其自己的“形”,使之不老,或維持自己的“神”,使之不散。道教所注意者,是“我”的繼續存在。其人的境界是功利境界。

道教承認,有生則有死,生死是一種自然的程序。但以為,他們有一種“逆天”的方法,可以阻止或改變這種程序。他們可以說是有一種“戰勝自然”的精神。但無論是從理論,還是從經驗方麵來說,自然在此點,似乎是不可戰勝的。不過在功利境界中的人,亦不感覺,在此點,有戰勝自然的必要。道學家常說:人不可“在軀殼上起念”。道教中的人,正是常“在軀殼上起念”。

人的身體,本如一機器。一機器,善用之,則可以經用較久;不善用之,則不能經久用,或至於立時損壞。這是一般人都知道的。道教中的人,常住山林,使其身體,得營養多而受損害少,長生不老雖不可能,而因此可以不速老,享大壽,是可能的。不過這一種生活,往好處說,固可以說是清靜無為。往壞處說,亦未嚐不可說是空虛無味。李白詩:“太白何蒼蒼,星辰上森列。去天三百裏,邈爾與世絕。中有綠發翁,披雲臥鬆雪。不笑亦不語,冥棲在岩穴。”有這種生活的人,如隻以求長生為目的,即令能得長生,其長生亦可說是半死。

在功利境界中的人,對付死的第二種辦法是求立名。有些在功利境界中的人以為死固不可避免,但若有名留於身後,則亦可以雖死而不死。因此他們極力求名。《離騷》說:“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老之將至是無可奈何的事。人所能努力者,是於老之未至之前,先立了名,庶幾身雖死而名不滅,則他的“我”仍於相當程度內,有一種的繼續。古詩說:“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桓溫說:“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小說上的英雄常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此諸所說,其用意均同。

俠義一流的人,是這一類的人。他們視他們的名譽比他們的身體更為重要,因為身體總是“奄忽隨物化”,而名譽則似乎是可以“常留天地間”。所以他們常犧牲他們的身體,以求名譽。《漢書·遊俠傳》序說:遊俠“殺身成名”。賈誼《鳥賦》說:“烈士殉名。”現在有些人說:“名譽是軍人的第二生命。”俠義一流的人,簡直是以名譽為其第一生命。這一類的人,所希望的是“身死名垂”。能夠身死名垂,亦是戰勝死的一種辦法。死能死人的身體,但不能死人的名。這一類的人,在表麵上似乎是輕生,但其輕生實由於貴生。老子說:“民之輕死,以其生生之厚。”正可引以說此。

在功利境界中的人,對付死的第三種辦法,是急求眼前的快樂。有些人以為,人即令有名,但他如已死,他即無知,既已無知,即令有名,於他又有什麼好處?所以古詩說:“良無磐石固,虛名複何益?”從此方麵來看,則不如於未死之前,急求眼前的快樂,得些實受。古詩說:“浩浩陰陽移,年命若朝露”,“萬歲更相送,賢聖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列子·楊朱篇》即將此意,做有係統的發揮。這亦是對付死的一種辦法。怕死的人,憂慮死將要來,但現在死尚未來。在現在死尚未來,應盡力享受。死若果來,則人即死。既死無知覺,則亦不知覺其威脅矣。

但現在的快樂,如其有之,亦是人於過去所努力以求而始得到者。人欲求快樂,亦需先努力,於其努力時,死亦可於其未得快樂時而先來臨。求快樂的人,可以有此等憂慮。此等憂慮,亦即是他所受的死的威脅。

在功利境界中的人對付死的第四種辦法,是相信靈魂不死。此可以說是以信仰抵製死的威脅。有些宗教,也可以說大多數的宗教,以為人死以後,此身體雖不存在,但此身體的主人,即所謂靈魂者,仍繼續存在,且永遠繼續存在。此所謂形死而神不滅。死雖能予人一種損失,但人所損失者是其糟粕,其精華是不受損失的。人皆有此不死者存。此不死者,於身體死後,或升入天堂,或入地獄,或仍托生為人。無論碧落黃泉,此不死者總是不死。這種說法,與道教不同。道教是近乎自然主義的。它是近乎普通所謂科學,而不近乎普通所謂宗教。道教中的人,以為若隨順自然變化的程序,則形死神亦滅。但他們可用一種“逆天”的方法,使形不死,或形雖死而神不滅。大多數的宗教,則以為形死神不滅,本來是如此的。有些人以為人若有此種信仰,則死對於他的威脅,即可免去大半。不過信仰隻是信仰,信仰是不可以理論證明的。

以上所說,是在功利境界中的人應付死的辦法。其辦法果能減少死的威脅與否,及其果能減少至如何程度,似乎是因人而異。無論如何,在道德境界及天地境界中的人,並不需要此諸種辦法。

在道德境界中的人知性。他知性,所以在社會中盡倫盡職以盡性。盡倫盡職必於事中盡之。所以在道德境界中的人,必不做“自了漢”,必於社會中做事。他所做的事,都是為在社會中盡倫盡職而做的,亦可說,都是為社會而做的。所以他所做的事,在他的了解中,都是社會的事,這就是說,他所做的事,對於他,都是有社會的意義。人的才有小大,命運有好壞。在道德境界中的人,就其才之所能,命運之所許,盡力以做其所能做及所應做的事。無論他所做的事,是大是小,他都盡其力之所能,以使其成功。他於做他所做的事時,無論其是大是小,他都自覺,他是在“承先啟後”“繼往開來”。他所做的事,無論其是大是小,對於他的意義,都是“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於此等意義中,他自覺他在精神上,上與古代相感通,下與後世相呼應。孔子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這是孔子自覺他在精神上,上接先王。孟子說:“聖人複起,不易吾言。”這是孟子自覺他在精神上,下接後聖。陳子昂詩雲:“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在道德境界中的人,則前亦見古人,後亦見來者,往古來今,打成一片。在這一片中,他覺解他的個體的死亡,並不是十分重要的。如此,他不必設法對付死,而自可不受死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