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另一個朱斂(3 / 3)

朱斂放下酒壺,不再飲酒,雙手輕輕摩挲著椅子扶手,緩緩道:“少爺之煩憂,並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難題。不是少爺你獨有,在藕花福地,我有,丁嬰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也會有,賢人君子聖人,世間開了竅的有靈眾生,皆有。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學問根柢,不管是儒家的克己複禮、君子慎獨,道家的清靜無為、不避虛舟,還是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馬,其實就是在跟‘人心’較勁。學問都是大好的學問,但是對於泥瓶巷裏的雞糞狗屎來說,門檻還是高了,很難夠上。崔瀺和崔東山的事功學問,可貴之處,在於對門外巷弄的雞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於,太多氣力花在了瑣碎之事上,太過務實,人心容易往下走,不願務虛,再難往上求。”

朱斂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桌麵,點了點,咧嘴一笑,道:“接下來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講尊卑,直呼少爺名諱了。”

朱斂繼續道:“困頓不前,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你的本心,是在較勁和別扭,而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結,會隨著你的武學高度和修士境界的提升,越來越明顯。當年你一拳下去,碎磚石裂屋牆,而當你越來越強大,以後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牆都要稀爛。當年你一劍遞出,可以幫助自己脫離危險,震懾敵寇,以後說不定劍氣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師堂蕩然無存。如何能夠無錯?你若是馬苦玄,一個很討厭的人,甚至哪怕是劉羨陽,一個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陳平安才是現在的陳平安。”

朱斂指了指陳平安,道:“你才是你。”

朱斂在書案上畫了一圈,微笑道:“在書簡湖,你隻是做到了如何讓自己的學問和道理,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既能把問題解決,把實實在在的日子過好,也能勉強心安,無需外求。但是接下來的這個問心局,是要你去問一問自己,陳平安到底是誰。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那麼對也好,錯也好,都得先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將錯修正、將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萬事皆休。”

朱斂再次伸手指向陳平安,隻是稍稍抬高,指向陳平安頭頂,道:“先前魏檗說的那句話,是講那一個人心中,必須要有日月。”

朱斂手指緩緩向下,指向陳平安身後,道:“那國師崔瀺說,一個人其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陽,是不是也應該看一看自己身後的陰影。”

朱斂問道:“這兩句話,說了什麼?”

朱斂自問自答:“一個說的是將來,一個說的是過去,所以我又有一問,當下如何,自認是誰。有一句爛大街的道理,卻是我朱斂看得最重的一句話,剛好這會兒,可以拎出來曬曬……‘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字何解?既是心境光明無垢,也是日月齊在即為明。”

陳平安坐回位置,喝著酒,似有所悟,又如釋重負。

朱斂最後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錯就改,無錯求更好,對了求最對,萬般功夫,所有學問,還不是落在一個‘行’字上?倒懸山去得,桐葉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書簡湖都去得,一個自古多豪傑的北俱蘆洲,難道不該是陳平安當下最該去練劍的地方?酒要多帶幾壺,隻管青衫仗劍,一身豪氣,南歸之時,說不定就已經贏得一個劍仙的名號。讓那個江湖,記住陳平安這個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這番話前幾句,陳平安深以為然,可聽到最後,就有些哭笑不得,這不是他自己會去想的事情。

朱斂一本正經道:“江湖多癡情美人,少爺也要小心。”

陳平安無可奈何,說這些話的朱斂,似乎更讓他熟悉一些。

朱斂提起酒壺,問道:“今晚與少爺聊得盡興,老奴我茅塞頓開,鬥膽與少爺喝完壺中酒再離去?”

這樣的朱斂,就更不陌生了。

陳平安笑著拿起酒壺,與朱斂一起喝完各自壺中的桂花釀。

在朱斂拎著空酒壺,關門離去後,陳平安重新收拾行李。

神仙錢都裝在鄭大風當年在老龍城贈送的玉牌咫尺物當中,其中有跟幫忙“管錢”的魏檗討要回來的三十枚穀雨錢。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動用這些錢,隻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煉化機緣,才會用這筆錢去購買某件心儀且合適的偶遇法寶。

此外,再帶五十枚小暑錢,以及一千枚雪花錢。

劍仙,養劍葫,自然是隨身攜帶。

穿著那件名為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斂的說法,一並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紫陽府吳懿贈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顆核雕,都相當於地仙一擊,這是極其適合自己的攻伐法寶。

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傷及根本,聽說李希聖如今在北俱蘆洲砥礪學問,要找他看看能否修複,之後,是李家將符籙收回,還是陳平安留著,都看李希聖的決定。雖然崔東山隱晦地提醒過自己,要與小寶瓶之外的福祿街李氏劃清界限,但是對李希聖,陳平安還是願意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