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另一個朱斂(2 / 3)

這本是一個人的大道根本,本該天知地知己知,然後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曉,即便是許多山上的神仙道侶,都未必願意向對方泄露此事。

陳平安說得雲淡風輕,朱斂也毫無拘束,隻是豎耳聆聽,偶爾緩緩喝一口酒。

陳平安彎腰從抽屜裏拿出一隻小陶罐,輕輕倒出一小堆碎瓷片在手心裏,然後動作輕柔地放在桌上。

“這些就是當年被我爹親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之後,我娘親很快就病逝了。當年拿到它們的時候,我整個人都蒙著,光顧著傷心了,就沒有多想它們最終為何能夠輾轉到我手中。”

陳平安雙指拈起其中一枚,眼神晦暗,輕聲道:“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在巷子裏襲殺雲霞山蔡金簡,就是靠它。如果失敗了,就沒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種種,此後種種,其實一樣是在搏。去龍窯當學徒之前,是想怎麼活下去;跟姚老頭學燒瓷後,至少不愁餓死凍死,就開始想怎麼個活法了;離開小鎮,就又開始琢磨怎麼活;離開那座觀道觀的藕花福地後,再回過頭來想著怎麼活得好,怎麼活才是對的……”

陳平安低頭凝視著燈光映照下的書桌紋理,道:“我的人生,出現過很多的岔路,走過繞路遠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那就是當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後,我知道了他們在哪裏,我會很好奇,他們到底是怎樣才能走到那個地方去的,然後就簡單了,我認準了那個大方向,隻管埋頭做事,捫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的爹娘、齊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同樣的事情,他們會怎麼想,怎麼做。再以後,我其實一直在學,我想要把別人身上所有的好,都變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個小偷。因為我怕窮,太怕了。我要留住自己所有珍惜的東西。對於錢財一事,我不是半點不在乎,我也不是天生的善財童子,但是對我來說,家徒四壁,身無餘物,這些都太平常,我半點不怕,就算我今天沒了落魄山,被打回原形,隻剩下一棟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樣不怕。

“我從你們身上偷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除了你之外,比如劍水山莊的宋老前輩,老龍城範二,猿蹂府的劉幽州,在劍氣長城打拳的曹慈、陸抬,甚至藕花福地的國師種秋,春潮宮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鍾魁,還有書簡湖的生死大敵劉老成、劉誌茂、章靨,等等,我都在默默看著你們,你們所有人身上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羨慕。”

陳平安歎了口氣,道:“所以崔老前輩看出了問題症結所在,天底下沒有隻占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壞,都是會有惡果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道:“做人不比練拳,練拳,勤學苦練,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這裏偷一點,那邊學一點,很容易形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如今更是淪為藩鎮割據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強分出了主次,問題隻會更大。若是不去癡人說夢,想要練出一個大劍仙,其實還好,純粹武夫,步步登頂,不講究這些,可一旦學那練氣士,躋身中五境是一關,結金丹又是一關,成了元嬰破境更是一個大難關,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關難過年年過,怎麼都熬得過,修心一事,一次不圓滿,是要惹禍上身的。”

陳平安加重語氣道:“我從來都不覺得這是多想了,我仍是堅信,一時勝負在於力,這是登高之路,千古勝負在於理,這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天底下從來沒有等先把日子過好了再來講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講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將來就隻會更不講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觀主心機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觀,實則心中希望看見三件事的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做到,兩事是跳過了,最後一事是因為離開了光陰長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間,就斷了。那件事,就是一位鬆溪國曆史上的讀書人,極其聰慧,進士出身,心懷壯誌,但是在官場上磕磕碰碰,無比辛酸,所以他決定要先拗著自己心性,學一學官場規矩,入鄉隨俗,等到哪天躋身了廟堂中樞,再來濟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這位讀書人,到底是做到了,還是放棄了。”

陳平安不知不覺站起身,手中拎著那壺沒怎麼喝的酒,在書桌後的咫尺之地,繞圈踱步,自言自語道:“許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許多對錯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結果證明我做的一切不算壞,可在此期間,甘苦自知,可謂百感交集,紊亂無比。打個比方,當年在書簡湖殺不殺顧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劉誌茂成為盟友,要不要與宮柳島劉老成虛與委蛇,學了一身本事後,該如何與仇家算賬,是當年決定的那般一往無前,不管不顧,還是細細思量後做些修改?如果改對了,契合道理了,可內心深處,我就當真痛快了嗎?”

陳平安站定,搖搖頭,眼神堅毅,語氣篤定,道:“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陳平安仰起頭,痛飲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繼續道:“怎麼辦呢?一開始我以為隻要去了北俱蘆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輩一語道破,此舉有用,卻用處不大,治標不治本。這讓我很……猶豫。我不怕涉險,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種……四顧茫然的感覺。”

陳平安眼神哀傷,道:“天大地大,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四處張望,對了無人誇,錯了無人罵,年幼時的那種糟糕感覺,其實一直縈繞在我心上,我隻要稍稍想起,就會感到絕望。我知道這種心態,很不好,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還是做得不夠好。所以對顧璨,對劉羨陽,對所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將手上的東西送出去。我真是菩薩心腸?自然不是,我隻是一開始就假定自己是留不住什麼東西的,可隻要在他們手上留住了,我就不算吃虧。錢也好,物也罷,都是如此。就像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歡嗎?喜歡,很喜歡,患難與共這麼久,怎麼會沒有感情?我陳平安是什麼人?連一匹相依為命兩年多的瘦馬渠黃,都要從書簡湖帶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自己在遊曆途中,說死就死了,一身家當,被人搶走,或是成了所謂的仙家機緣,餘給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那當然還不如早早送給劉羨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