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的形大不同了;從前是隻能從馬尾坐小火輪去南台的一段路程,現在竟沿閩江東岸築起了一條坦坦的汽車大道,大道上還有前麵裝置著一輛腳踏車,五六年前在上海的法界以及郊外也還看得見的三輪人力車在飛跑;汽車駛過鼓山的西麓,正當協和學院直下的裏把路上,更有好幾群穿著得極摩登的少年男女,在那裏唱歌、散步,手挽著手的享樂濃春;汽車過後,那幾位少女並且還擎搖著白雪似的手帕,微露著細磁似的牙齒,在向我招呼,歡笑,像在哀憐我的孤獨,慰撫我的衰老似地。
到了南台,樣子更不同了;從前的那些坍敗的木頭房屋,都變成了鋼骨水泥的高樓;馬路縱橫,白牌子黑牌子的汽車也穿梭似的在鳴警笛。那一條架在閩江江上的長橋,——萬壽橋——拆去了環洞,改成了平麵,倉前山上住著的中外豪紳,都可以從門口直登汽車,直上城裏去了;十年的歲月,在這裏總算也留下了成績,和我自身的十年之前初到這裏時的那一種勇氣勃勃的壯年期來一比,隻覺得福州是打了一針返老還童的強壯針,而我卻生了一場死裏逃生的大病,兩個麵目,完全相背而馳了十年,各不能認識各的固有形容了;到了這裏,我才深深地,深深地加倍感到了樹猶如此,我老何堪的古人的歎息。
南台本來是從前的福州的商業中樞,因而樂戶連雲,煙花遍地,晚上是鬧得離人不能夠安枕的,但現在似乎也受了世界經濟衰落的影響,那一批遊蕩的商人,數目卻減少了。大橋的南麵是中洲,中洲的南麵是倉前山,這兩處地方,原係福州附廓的佳麗住宅區,若接亦離,若離也接,等於鼓浪嶼之於廈門一樣,雖則典麗華貴,依舊是不減當年,但遠看過去,似乎紅牆上的夕照,也少了一層光輝,這大約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吧?否則,想總是十年來的塵土,飛上了那些山上的洋樓,把它們的鮮豔味暗淡化了的緣故。
在南台的高樓上住下的第一晚,推窗一看,就看見了那一輪將次圓滿的元宵前的皓月,流照在碎銀子似的閩江細浪的高頭。天氣曖極,在夜空氣裏著實感到了一種春意,在這一個南國裏的**,想該是蟲聲新透綠窗紗的時候了。看不多時,果然銅銅盤銅銅盤地來了幾班踏高蹺、跳龍燈的慶祝元宵者的行列,從大橋上經過,在走向倉前山去;於是每逢佳節思親的感觸,自然也就從這幾列燈火的光芒上,傳染到了我的心裏,又想起閨中的小兒女來了;沒有辦法,我隻好撇下了窗前的美景,滅去了燈,關上了門,睡下去尋還鄉的美夢,雖然有沒有夢做,原也是說不定的。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八日寫
原載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六日《宇宙風》半月刊等十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