狎客宵宵擁翠鬟,水樓煙榭不曾閑,
尚書廟外紅船子,隻自呼人去鼓山。
新道年來歌舞繁,洪山橋畔幾家存,
金陵珠市今重見,若個人如寇白門。
總之,自南台的大橋至洪山橋,二橋之間,不問是水中還是陸上,從前都是冶葉倡條,張根作勢的區域;福州二橋的著名,一半當然是為了它們橋身的長,與往來交通的重要與頻繁,可是一半,也在這種行旅之人所缺少不得的白麵女姣娘。
因為說到了二塔,所以更及於雙橋;既說及了雙橋,自然也不得不說一說福州的女子。可是關於福州少女的一般廢話,已經在一篇名《飲食男女在福州》的雜文裏說過了,這兒自然可以不必再來饒舌,現在隻想補訂一下前文所未及,或說錯的地方,借作這一篇短文的煞尾。
居住在水上,以操舟賣淫為業的女人,本來是閩粵一帶都有的疍婦;福州的疍婦,名叫曲蹄婆,一說是元朝蒙古人的遺族。但據《南浦秋波錄》之所載,則這些又似乎是真正的福州土人。
初,閩永和——閩王王年號——間,王與偽後陳金鳳,侍人李春燕,三月上巳,修禊於桑溪,五月端午,鬥彩於西湖,皆以大姓良家女為宮婢,進迭奏之音,歌樂遊之曲;及閩亡,宮婢年少者,淪落為妓,世遂名之曰曲喜婆。
張亨甫是閩人,而且又是乾嘉間傑出的才子,考據當然不會錯;我在那一篇文字裏所說的曲蹄婆,就是這些曲喜婆的意思。
福州的女子,不但一般皮膚細白,瞳神黑大,鼻梁高整,麵部輪廓明晰,個個都夠得上美人的資格,就從身體的健康,精神的活潑兩點來講,也當然可以超過蘇杭一帶的林黛玉式的肺病美女。我所以說,福州的健康少女,是雕塑式的,希臘式的;你即使不以整個人的相貌豐度來講,切去了她的頭部,隻將**與手足等捏成一個模型,也足夠與羅丹的torso媲美了。這原因,是在福州的女子,早就素足挺胸,並沒有受過裹腳布的遺毒的緣故。
周櫟園的《閩小記》裏,有閩素足女多簪全蘭,頗具唐宮妝美人遺意的一條。張亨甫的《南浦秋波錄》裏,講得更加詳細:
諸姬皆不纏足——按纏足或以為始於六朝,始於中唐,始於齊東昏,始於李後主,其說不一;然前明被選入宮之女,尚解去足紈,別作宮樣。可知不纏足,原雅裝也——所穿履,牆縱不過四寸,橫不滿二寸;底高不過二寸,長不過三寸,前斜後削,行嫋娜以自媚,視燕齊吳越,纏而不纖,飾為假腳者,覺美觀矣。
從此可知福州少女身體的健康,都從不纏足不束胸上來的;祖母是如此,母親是如此,女兒孫女都是如此,幾代相傳,身體自然要比吳越的小姐們強了。
福建美人之在曆史上著名的,當然要推和楊貴妃爭寵的梅妃;清朝初年,有一位風流的莆田縣長至刻“梅妃裏正”四字的印章,來作他的光榮的經曆,與後來袁子才的刻“錢塘蘇小是鄉親”的雅章,同是拜屍狂的色的倒錯。
閩王宮裏,自陳金鳳以後,代有父子兄弟因爭宮婢而相殘殺的事;這些宮婢的相貌如何,暫可不問;但就事其父後,更事其子的一點來看,也能夠推測到她們的雖老不衰的駐顏的妙術。這一種奇跡的複興,現在也還沒有過去,頗聞某巷某宅有一位太太,年紀早就出了三十以外了,但看起來卻還隻像二十幾歲的人。美婦人的耐久耐老,真是人生難得的最大幸福,而福建女子獨得其秘,想來總也是身體健康,飲食豐盛,氣候和暖,溫泉時浴的結果。
聽說長樂縣的梅花村,是產美人之鄉;而兩廣的俗語裏,又有一句“福州妹”的美人稱號,足見福建的美人,到處都有,也不必一定局限於梅妃的故裏或長樂的海濱。就我及身所見的來說,當民國十一二年,在北京的交際場裏最出名的四大金剛,便都是福州府下的人。至今事隔十餘年,偶爾與這四位之中的一二人相見於倥傯的驛路,雖則兒女都已成行,但豐度卻還不減當年。回頭來一看我們自家,牙齒掉了,眼睛花了,笑起來時,皺紋越加得多了,想起從前,真覺得是隔了一世。俗語說,人到中年萬事休,所謂萬事者,是指那一種浪漫的傾向而;我的所以要再三記述福州的美女,也不過是隔雨望紅樓,聊以留取一點少年的夢跡而已。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五日
原載一九三六年八月一日《宇宙風》半月刊第二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