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嗎,法比?”英格曼神甫問道。他沒像往常一樣客套地讓座。
本來法比是來向英格曼神甫報告女學生和豆蔻衝突的事,催促英格曼把妓女們送往安全區。但他一走進英格曼的客廳,就感到神甫滿心是更加深重的憂患,他要談的話在此氣氛中顯得不合時宜、不夠分量。英格曼神甫正從無線電短波中接收著國外電台對於南京局勢的報道,他看了匆匆進來的阿多那多一眼,又轉向收音機。法比陪著他沉默地聽著嘈雜無比的廣播,眼睛瀏覽著歲月磨舊了的乳白色櫃子,原先的色澤沉暗了,一塊塊大小不等的白色長方形和橢圓形是各種相框留下的印記。在空襲初期時,英格曼神甫怕轟炸會震壞鏡框,就讓阿顧把它們摘下來,收藏起來了。法比記得每一幀不在場的相框所框著的內容,因為幾十年來英格曼神甫從未移動過它們,或者替換過它們。最大的垂直橢圓形印記是英格曼神甫母親的肖像留下的。這張肖像最初隻是一張極小的照片,放在他父親留給他的一個懷表後麵,經過高明的放大和精細的修補,肖像看上去半是科學半是藝術。左下方,那個長方形空白是英格曼的畢業全身照留下的,也是英格曼曾經竟然年輕過的證據。右下方的橫臥橢圓形,原先掛著教皇接見英格曼神甫的照片。
英格曼神甫像是跟自己說:“看來是真的——他們在秘密槍決中國士兵。剛才的槍聲就是發自江邊刑場。連日本本國的記者和德國人都對此震驚。”
今天淩晨五點多,槍聲在江邊響起。非常密集的機關槍聲。當時英格曼神甫疑惑,是否中國軍隊還在抵抗。可是據安全區的負責人告訴他,沒有來得及撤退的中國軍隊已全部被俘。把收音機的新聞和今天清晨的槍聲拚到一起,英格曼對法比說:“日本竟然無視國際戰俘法規,挑釁文明和人道?你能相信嗎?這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日本國的人?”
“要想法子弄糧食和水。不然明天就沒有喝的水了。”法比說。
英格曼神甫明白法比的意思:原先設想三天時間占領軍就會收住殺心,放下屠刀,把已經任他們宰割的南京接收過去,現在不僅沒有大亂歸治的絲毫跡象,並且殺生已進入慣性,讓它停下似乎遙遙無期。法比還有一層意思:神甫當時對十幾個窯姐開恩,讓她們分走女學生們極有限的食物資源,馬上就是所有人分嚐惡果的時候。
“我明天去向安全區去弄一點兒糧食,哪怕土豆、紅薯,也能救兩天急,決不會讓孩子們挨餓的。”神甫說。
“那麼兩天後呢?”法比說,“還有水,怎麼解決?”
“現在是一小時一小時地打算!活一小時,算一小時!”
法比聽出英格曼來火了。英格曼不止一次地告訴法比,他希望法比克服“消極進攻性”,爭論要明著爭,批駁也要直接爽快,像絕大部分真正的美國人。法比的“消極攻擊性”是中國式的,很不討他喜歡。
英格曼看著法比說:“關於水,你有任何建設性的正麵建議嗎?”
“趙玉墨說,她們逃過來的時候,路過一口塘,南京我算熟的,不記得附近有塘,不過她說她是看見的。我想天亮前讓老顧去找找看。”
“好的,你這樣就很好。你看,辦法已經出來了。”英格曼神甫獎賞給法比一個笑容,跟他一貫優雅、缺乏熱度的笑容完全不同。
法比心裏一陣感慨,他跟了英格曼這麼多年,就在這十分鍾內見到神甫惱火和真笑。看來這個隔壁鄰居多年來成功保持的生疏感,很可能要打破。
英格曼神甫說:“叫孩子們到教堂大廳去。”
法比說:“她們應該都睡了。”
“去叫她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