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曼神甫喘息著,一看就知道,他腦筋裏也沒一個想法。
“求求你們!”傷兵一口外地口音,字字都是從劇痛裏迸出來的。
“現在不開門也不行,傷兵要是死在我們門口,倒更會把我們扯進去。”法比用英文說道。
英格曼看看法比。法比不無道理,但教堂失去中立地位,失去對女學生們的保護優勢,這風險他冒不起,他說:
“不行。可以讓阿顧把他送走,隨便送到別的什麼地方去。”
阿顧說:“那等於送掉他一條命!”
傷兵在門外呻吟,非人的聲音,一聽就是血快流盡了。
從書娟的窗口看,穿著黑衣的兩位神甫和阿顧像下僵了的棋盤上的三顆棋子。催促英格曼神甫開門的也許是“血要流盡了”那句告白。他果斷地從阿顧手裏拿過鑰匙,“嘩啦”一聲打開那把牢實的德國大鎖,拔開鐵製門閂,卸下鐵鏈。好了,門沉重地打開了,女孩兒們釋然地喘口長氣。
但英格曼神甫又以更快、更果斷的動作把門關上,把來者關在了門外。他嘩啦嘩啦地打算上鎖,但動作極不準確,法比一再問他,他都不說話,終於,鎖又合上。
“外麵不是一個,是兩個!兩個中國傷兵!”他說,神甫明顯感覺自己的仁慈被人愚弄了。
埋屍人的嗓音又響起來:“那邊有鬼子過來了!騎馬的!……”
看來,剛才他是假裝走開的,假裝把傷員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靈,對經曆了一次槍決血快流幹的傷兵,這些洋僧人不可能也撇下不管,英格曼神甫剛才果然中計,打開了門。他謊稱隻有一個傷員,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真聽見馬蹄聲了!”阿顧說。
連書娟都明白,騎馬的日本兵假如恰好拐到教堂外這條小街,門內外所有人都毀了。
“你怎麼可以對我撒謊?明明不止一個傷兵!”英格曼神甫說,“你們中國人到了這種時候還是滿口謊言!”
“神甫,既然救人,一個和一百個有什麼區別?”法比說。他是第一次正麵衝撞他的恩師。
“你住口。”恩師說。
雖然門外的人不懂門內兩個洋人的對話,但他們知道這幾句話之於他們生死攸關,埋屍隊成員真急了,簡短地說:“馬蹄聲音是朝這邊來的!”
英格曼神甫揣上鑰匙,沿著他來的路往回走去。剛走五六步,一個黑影擋住他,影子機敏迅捷,看得出它屬於一個優秀軍人。
書娟旁邊的蘇菲發出一聲小狗娃的哼唧。仗打進來了,院子就要成沙場了。
“馬上把門打開!”偷襲者逼近英格曼神甫,遠處某個樓宇燒天火一般,把光亮投入這院子,一會兒是這裏一攤光亮,一會兒又是那裏一攤。光亮中,女孩子們看見軍人端著手槍,抵住英格曼神甫的胸口,一層黑袍子和幹巴巴的胸腔下,神甫的心髒就在槍口下跳,書娟想,要是軍人敏感些,一定能感覺到那心髒都跳瘋了,混亂的搏動一定被槍管傳導到了他手上。
法比從英格曼神甫手裏奪過鑰匙,把門打開,放進黑乎乎的一小群人,一架獨輪車上躺著一具血裏撈出來的軀體,那個能說話的傷兵拄著一根粗粗的樹幹,推獨輪車的是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穿件黑色馬夾。
門關上不久,從街口跑過來幾個日本騎兵,哼哼唱唱、嘻嘻哈哈,似乎心情大好。
門內的人都成了泥胎,定格在各自的姿態上,等著好心情的日本兵遠去。全副武裝的軍人兩手把住手槍,隻要門一開,子彈就會發射。直到馬蹄聲的回響也散失在夜空裏,人們才恢複動作。
書娟對小愚小聲說:“我們下去看看。”
“不能去!”小愚拉住她。
書娟自顧自地打開閣樓的蓋子,木梯子延伸下去。她聽見小愚跟其他女孩兒說:“看孟書娟!沒事找事!”
書娟很不高興小愚的做法。她原來隻是私下拉小愚進行一次秘密行動,小愚馬上把她出賣了。她從梯子上降落到工場裏,輕輕拔開門閂,把門開得夠她觀望全局。書娟在任何情況下都不願做被瞞著的人,她知道瞞她是照顧她,但她對這種照顧從不領情,包括父母為了照顧她,從來不讓她知道他們夜裏吵了架,為什麼吵。有時她看著母親紅腫如鮮桃的眼睛,問她是否哭了一夜,母親還微笑著否認,似乎不瞞她就是對她不負責任。
此刻書娟站在開了半尺寬的門口,看見院裏的仗還沒打出分曉。獨輪車成了進攻的坦克,嘎吱作響地碾過教堂門口的地麵,持手槍的軍人現在是他們的尖刀班,書娟看見奇怪的黑馬夾的胸前後背都貼著圓形白布,她斷定這就是埋屍隊員們的統一服飾。
“阿顧,馬上去把急救藥品拿來,多拿些藥棉和紗布,讓他們帶走。”英格曼神甫的意思很明顯,此處不留他們這樣的客人。
持短槍的人並沒有收起進攻的姿勢,槍口仍然指著英格曼神甫:“你要他們去哪裏?”
“請你放下武器和我說話,”神甫威嚴地說,“少校。”
他已辨出了軍人的軍階。軍人的軍服左下擺一片暗色,那是陳了的血。
他說:“神甫,很對不住您。”
“你要用武器來逼迫我收留你們嗎?”英格曼說。
“因為拿著武器說話才有人聽。”
英格曼神甫說:“幹嗎不拿著槍叫日本人聽你們說話呢?”
軍人啞了。
神甫又說:“軍官先生,拿武器的人和我是談不通的。請放下你的武器。”
軍官垂下槍口。
“請問你是誰,怎麼進來的?”法比問持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