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有什麼難進?我進來兩天了。”軍人說,“本人是七十三師,二團少校團副戴濤。”

一陣咬耳朵的聲音傳來,針鋒相對的人們刹那岔了神。書娟稍微探出身,看見以紅菱為首的五六個女人從廚房那邊走過來。這下她們不會再叫“悶死了”!她們看見了獨輪車裏血肉模糊的一堆,都停止了交頭接耳。這些女人也是頭一次意識到,這院子裏的和平是假象,她們能照常嬉笑耍鬧也是假象,外麵血流成河終於流到牆裏來了。

“日本人什麼時候行刑的?”神甫看著獨輪車裏的傷兵問道。

“今天清早。”埋屍隊隊員回答。

“日本人槍斃了你們多少人?”少校問道。

“有五六千。”拄拐的上士說,這是悲憤和羞辱的聲音,“我們受騙了!狗日的鬼子說要把我們帶到江心島上開荒種地,到了江邊,一條船都不見……”

“你們是一五四師的?”少校打斷他。

“是,長官怎麼知道?”上士問。

姓戴的少校沒有回答。上士的方言把他的部隊番號都告訴他了。“趕緊找個暖和地方,給他包紮傷口。”少校說。就像他攻占了教堂,成了這裏的主人了。

推車的、架拐的正要動作,英格曼神甫說:“等等。少校,剛才我救了你們一次,”他指指大門口,“我沒法兒再救你們。有十幾個十來歲的女學生在教堂裏避難,讓你們待下來,就給了日本人借口進入這裏。”他的中文咬文嚼字,讓聽的人都費勁。

“他們如果出去,會被再槍斃一次。”少校說。

紅菱此刻插嘴:“殺千刀的日本人!……長官,讓他們到我們地窖裏擠擠吧!”

“不行。”英格曼神甫大聲說。

“神甫,讓他們先包紮好傷口,看看情況再說,行嗎?”法比說。

英格曼神甫說:“不行。這裏的局勢已經在失控。沒有水,沒有糧食,又多了三個人……請你們想一想,我那十六個女學生,最大的才十四歲,你們在我的位置上會怎麼做?你們也會做我正在做的事,拒絕軍人進入這裏。軍人會把日本兵招惹來的,這樣對女孩子們公道嗎?”他的中文準確到了痛苦的地步。

上士說:“沒有我們,日本人就不會進來了嗎?沒有他們不敢進的地方!……”

英格曼頓了一下。上士的辯駁是有力的。在瘋狂的占領軍眼裏,沒有禁區,沒有神聖。他轉向少校:“請少校體諒我的處境,帶他們出去吧!上帝保佑你們會平安到達安全地帶。上帝祝你們好運。”

“把他推到那裏麵。”少校對埋屍隊隊員指指廚房。“給他們一口水喝,再讓我看看他的傷。”少校像是根本聽不懂英格曼神甫的中國話。

“不準動。”英格曼擋在獨輪車前麵,張開的黑袍子成了黑翅膀。

少校的槍口又抬了起來。

“你要開槍嗎?開了槍教堂就是你的了。你想把他們安置到哪兒,就安置到哪兒。開槍吧!”英格曼在中國度過大半生,六十歲是個死而無憾的年紀。

少校拉開手槍保險。

法比嘴大張了一下,但一動不動,怕任何動作都會驚飛了槍口裏的子彈。

獨輪車上的傷兵哼了一聲。誰都能聽見那是怎樣痛苦的垂死生命發出的呻喚。這聲呻喚也讓人聽出一股奶聲奶氣來,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兒剛變聲的嗓音。少年士兵疼成那樣,人們還在沒完沒了地扯皮,在如此的疼痛麵前,還有什麼是重要的?連生死都不重要了。

“好吧,你們先處理一下傷口再說。”英格曼神甫說。

“水已經燒熱了!”陳喬治一直悄悄地參與在這場衝突和扯皮中,雖然一言未發,但立場早就站定,並自作主張地開始了接待傷員的準備。現在,洗禮池中最後的飲用水已在鍋爐裏加熱了。

陳喬治忙不迭地給獨輪車帶路,拄樹幹的上士跟在後麵。窯姐們此刻都從地下室上來了,一聲不吱地看著半死的小兵和跛腿上士,看不出是嫌棄還是恐懼,既像夾道送葬又像夾道歡迎。

姓戴的少校正要跟過去,英格曼神甫叫住他。

“少校。把你的槍給我。”

軍官皺起眉:這洋老頭兒想什麼呢?日本人還沒能繳他的械呢!

“你如果想進入教堂的保護,必須放下武器。本教堂的優勢是它的中立性,一旦有武裝人員進駐,就失去了這個優越性。所以,把你的槍給我。”

少校看著他的異族淺色眼睛說:“不行。”

“那我就不能讓你待下來。”

“我不會待下來的,可能也就待一兩天。”

“在這裏待一分鍾,你也必須做個普通公民。如果日本人發現你帶著武器待在這裏,我就無法為你辯護,也無法證明教堂的中立地位。”

“如果日本人真進來,我沒有武器,隻能任他們宰割。”

“放下武器,你才能是普通難民在這裏避難。否則,你必須立刻離開。”

戴少校猶豫著,然後說:“我隻待一夜,等我從那兩個傷兵嘴裏打聽到日本人屠殺戰俘的情況,我就走。”

“我說了,一分鍾也不行。”

“少校,聽神甫的吧!”法比在一邊說道。“你自己傷得也不輕,從這裏出去,沒吃沒喝,到處是日本兵,你能走多遠?至少把傷養養,身體將息一陣再走。”他的江北話現在用來講道理倒挺合適,聽起來像勸村子裏一對打架的兄弟。

戴少校慢慢地把槍保險關上,“哢嗒”一聲。然後他把槍口掉了個頭,朝向自己,讓槍把朝著英格曼神甫。

書娟看出他的不甘心,正如她剛才也看出神甫被迫讓步時的不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