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支部隊裏有個命最大的,一直活到八十多歲,活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這個老兵從全世界集中的曆史資料中得知,日軍在一九三七年攻打南京時多麼無恥、詭詐,如何早早謀劃好騙局,離間中國軍隊,同時一支一支部隊地進行詐降。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有一絲誠意執行《日內瓦國際戰俘條約》。八十多歲的老兵看著一隊戴相同遮陽帽的日本旅行團,心被一句痛罵憋得疼痛。

那是後話。現在我還得回到李全有的故事中來。

從另一條小路上,走來的是一支輕傷員隊伍,其中有個腦袋紮在三角巾裏的少年。李全有的連隊奉命在岔路口停下,等傷兵的隊伍先過去,似乎受降的日本兵想得很周到,讓傷員最先進入他們“有吃有住”的安全環境。這個時候,李全有和小兵王浦生還是陌路人。

在四麵白旗的帶領下,中國戰俘們沉默地走上公路。隔著十米會有一個橫著長槍的日本兵押解,有時還會冒出個中國翻譯,叫戰俘們:“跟緊了啊!走快點!”碰到這樣的漢奸,戰俘隊伍裏總會有一兩個人問他們:“日本人要把我們送到哪裏去?”

“不曉得。”漢奸會這麼回答,臉跟押解的日本兵一樣空白無內容。

“前頭有飯吃、有水喝嗎?”某戰俘會問。

“那還能沒有?”漢奸說。

“日本人真的不打不殺?”

“不殺!趕緊往前走!”

真有一些鑽牛角尖的中國戰俘,懷裏揣著那些傳單,他們見到漢奸,會把傳單拿出來,讓漢奸看看,他們抱的希望是有根據的,不是虛妄的,應該找日本人兌現。

這些跟漢奸們交流過一兩句的戰俘很快會成為隊伍裏的轉播站:“真不殺?”“他說不殺……”“真給飯吃?”“他說給。”

傳著傳著,話就越發順著他們的心願變幻:“到前頭就有飯吃了!再走一會兒就到了!日本人從來不殺戰俘!……”

再走一陣,吃的和住的還是無頭緒,戰俘們前一刻落實的心又懸浮起來,相互間再次打聽:“剛才你聽誰說有飯吃?”“聽你說的!”“我說了嗎?我是說恐怕快要發飯了……”“那再找個翻譯問問!”

到了上午十點多,霧開始散了,他們來到一片炸塌了的廠房外。日本軍官和翻譯交代了幾句,翻譯拿著鐵皮話筒對中國戰俘喊話:“中國官兵們,請大家在這裏稍事休息,等待上麵命令。”

一個中國兵膽子很大,大聲問道:“是在這裏開飯嗎?”

日本軍官生鐵般的目光指向他,所有中國戰俘的心都一冷,這哪裏像給飯吃、給住處的樣子?

他們看到兩天前經過的城市現在生息全無,空得鬧鬼。

翻譯又領授了日本軍官的意思,再次向中國戰俘喊話:“開飯地點在江邊,開了飯,就用輪船把你們運送到江心島上,在那裏開荒種地。日軍的軍需口糧,以後要由諸位來供給……”

所有中國戰俘都被這個交代安頓下來。不管怎麼樣,這是個可信的交代,他們進一步看到自己的下一步,盡管餓得站不住,心情好了一些。翻譯接下去又說:“在此休整時期,大家需要暫時忍耐一下,配合一下日軍官兵,把手讓他們綁起來……”

鐵皮喇叭還在饒舌,中國士兵們已經大聲表示疑惑了:“好好的綁我們的手幹什麼?”

“他們有槍,我們赤手空拳,還要捆我們?”

“不幹!”

一片鬧事的聲音起來了。

一個日本軍官吼叫一聲,所有刺刀一塊兒進入刺殺預備動作。

中國士兵們安靜了,隊形縮小一點兒。

鐵皮喇叭開始轉達日本軍官的意思:“捆綁正是怕大家不守紀律,失去控製,上船過江,在船上亂起來是很危險的,皇軍是考慮到你們的安全。”

漢奸把嗓子都喊毛了,還是沒有打消中國戰俘們的疑惑。

有一個中國戰俘跟翻譯對喊:“把我們手綁起來,到江邊讓我們怎麼吃飯?”

翻譯回答不上來。中國戰俘們都被這句話提醒了,沒錯,日本人不是說到江邊開飯嗎?怎麼又說捆綁是為了上船的秩序?都綁上了怎麼端碗拿饃?日本兵就這麼些,人手夠喂我們的嗎?就是相信他們,我們該信哪句話?

日本軍官湊到翻譯跟前,問中國戰俘又鬧什麼?翻譯含著微笑,把日本軍官前後矛盾的計劃指出來。

日本軍官思考了一會兒,跟翻譯嘀咕了一陣,翻譯轉身,揚起大喇叭說:“中國士兵們,中佐認為你們言之有理,他考慮欠周到。這樣,大家先就地宿營,等聯係好夥食供給部門,再通知大家。”

李全有和戰友們被日本兵押進了工場的空地,五千多戰俘把這場房內外塞得爆滿,誰想偷點空間伸個懶腰、打個盹兒都不行。過分的疲憊和饑餓還是讓戰俘們直直坐著睡著了。他們在天暗下來時陸續醒來,沒一個人還有力氣從地上站起來。

李全有的位置靠外圍,離他一步遠,就是一把長長的刺刀,他順著那刺刀往上看,看到一張空白無內容的臉,一個十八九歲的日本兵。李全有問:“水?有水嗎?”

日本兵看著他,把他當做一匹騾子或一件家具看。

李全有做了個喝水的手勢,心想看一個木板凳的目光也不會比這日本兵的目光更麻木了。

“喝水!……”另一個中國戰俘跟李全有一塊兒要求,一邊比畫一邊念叨,把兩個中國字念得又慢又仔細,似乎被念慢了的中國字,就能當日本字聽得懂了。

日本兵還是一聲不響,一動不動。

好幾個中國戰俘都參加進來,對日本兵連比畫帶念叨:“水!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