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有說:“裝什麼王八蛋?明明懂了!不給飯吃,水都不給喝一口!”

“水!……水!……”

更多的中國戰俘請求。

日本軍官又一聲吼叫,槍栓拉開了。

中國戰俘們低聲議論:“早知道不該進到這破廠子裏頭來,跟他們拚都舞弄不開手腳!”

“要拚早上就該拚,那時肚子沒這麼癟!”

“早知道昨夜裏就拚,咱那麼多人、那麼多條槍!”

“要知道日本人就這點人,才不理他傳單上說的呢!非拚了不行!”

“行了,那時候沒拚,現在後悔有屌用!”李全有總結道。

翻譯此刻又出現在中國戰俘麵前:“中國官兵們,因為後勤供給的故障,隻能讓大家再忍耐一會兒,渡到江心島再開飯……”

“肯定有飯吃?”

“中佐先生向大家保證!已經跟江心島上的夥夫們說妥了,準備了五千人的饅頭!”

“五千人的饅頭!”中國戰俘們一片議論。任何具體數字在此刻都增大信息的可信度。

“不知道一人能給幾個饃?”

“能管飽不能?”

“船得走多長時間才能到島上?”

翻譯又說:“所以,船已經在江邊等著了,現在請各位配合,排好隊列走出來……”

中國士兵們幾乎用最後的體力站起身,每人都經過了三四秒的天旋地轉、兩眼昏黑才漸漸站穩。多數人背上和額頭上一層虛汗。他們走出坍塌的工場大門時,翻譯口氣輕鬆地說:“請大家配合,把雙手交給日軍捆綁,為了上船的秩序,隻能請大家委屈一會兒!……”

黃昏中看一柄柄刺刀似乎顯得比白天密集。幾十支手電筒的光柱在中國戰俘的臉上晃動。漢奸繼續說:“隻是為了萬無一失,不出亂子,請大家千萬別誤會!”

李全有覺得日本人的森嚴和漢奸的友善有點兒不相稱。他連琢磨分析的體力都沒了。這一天的饑餓、幹渴、恐怖、焦慮真的把他變成一條會走動的木板凳了。

又是一個小時的行軍,聽到江濤時,天上出來一輪月亮,隊伍從雙列變成單列,漸漸到達江邊,最後一隊戰俘到達江邊時,月亮已經明晃晃地當空了。

中國戰俘們一個個被反綁兩手,站在江灘上,很快就有人打聽起來:“船在哪裏呢?怎麼一條船也沒有?”

翻譯官不知去了哪裏,他們隻有自問自答:恐怕一會兒要開過來吧,這裏不是碼頭,不能靠船,恐怕船停在附近的碼頭上了。

江風帶著粉塵般細小的水珠,吹打著五千多個中國戰俘。

“那我們在這兒幹什麼?”有人問。

“等船吧?”有人答。

“不是說船在等我們嗎?”

“誰說的?”

“那個漢奸翻譯說的。”

“他說的頂屁用!這裏又沒有碼頭,船怎麼停?當然要停在附近碼頭,等咱上船的時候再開過來。”

“那為啥不讓咱就到碼頭上去上船呢?”

這句話把所有議論的人都問啞了。問這句話的人是李全有的排長,二十一歲,會些文墨也有腦筋。李全有從排長眼睛裏看到了恐懼,排長一到江灘上就打量了地形。這是一塊凹字形灘地,朝長江的一麵是凹字的缺口,被三麵高地環抱。從高地下到灘上來的路很陡,又窄,那就是日本兵讓中國戰俘的雙列縱隊編為單列的原因。誰會把裝載大量乘客的船停靠到這裏?不可能。

排長讓李全有看三麵高地的頂上,站著密密麻麻的日本兵,月光照著他們的武器,每隔一段就架設著一挺重機槍。

“這是怎麼了?還等什麼呢?”

這樣的提問已經沒人回答了,戰俘們有的站不住了,坐下來,饑餓幹渴使他們馴服很多,聽天由命吧!

這樣等把月亮都從天的一邊等到了另一邊,船還是沒來。本來凍疼、凍木的腳現在像是不存在了。被捆著繩子的手腕也從疼到木再到不存在。

“媽的,早知道不該讓他們綁上手的!”

“就是,要是手沒綁著,還能拚一下!”

“傳單上還有他們司令官的名字呢!”

“還要等到什麼時候?不凍死也要餓死了!”

李全有不斷地回頭,看著三麵高地上的日本兵,他們看起來也在等待,那一挺挺機關槍是十足的等待姿勢。從月亮和星辰的位置判斷,這是三更天。

過了四更,中國戰俘們多半是等傻了,還有一些就要等瘋了。傷員們你依我靠地躺著,有的是幾個合蓋一件棉大衣或棉被,此刻都哼唧起來:三更的寒冷連好好的皮肉都咬得生疼,漫說綻裂的皮肉了。隻有一個少年傷兵睡熟了,就是王浦生。

此刻王浦生打盹兒的地方離李全有隔著七八個人。傷員們得到一項優待:不被捆綁。

李全有又一次回過頭,看見三麵高地上的日本兵後麵的天色亮了一些,把密密匝匝的鋼盔照得發青。他剛把臉扭過來,就聽見一聲輕微的聲響,輕得他不能確定是不是錯覺。那聲音應該是持指揮刀的軍官幹脆利落的手勢——刀刃把氣流一切為二的聲響。李全有是個聰明也狡猾的士兵,會打會殺,也會逃會躲。尤其後兩種本領,使他當兵當到而立之年,還全須全尾。

就在他聽到這微妙聲響時,他腦子一閃,他要第一個倒下。這就是說,在他不信賴任何人,尤其不信賴敵方的老兵的內心,冥冥中知覺自己和五千多個兄弟在走進日本人下的套。日本人下套的用心是什麼,他一直猜不透,但他明白套已經完滿地收口。下套的人都不會有良好用心,因此他在聽到這一聲輕微響聲時,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腳邊。他離江水三四丈遠,沒指望朝那兒逃生,腳的右邊有一處略凹的地麵。

此刻所有中國戰俘都聽到金屬摩擦的聲音。有人說:“他們要幹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