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姨媽書娟無法知道玉墨和戴濤的談話,我隻好憑想象來填補這段空白,在日本兵的屠殺大狂歡的縫隙中,一個名妓和一個年輕得誌的軍官能談的無非是這樣的話。
“頭一眼看到你,就有點兒麵熟。”
“不會吧?你又不是南京人。”
“你也不是南京人吧?在上海住過?”
“嗯,生在蘇州,在上海住過七八年。”
“最近去過上海?”
“去過好幾回。”
“跟誰去的?有沒有跟軍人去過?就在今年七月?”
“七月底,正熱的時候。”
“一定是那個長官把你帶到空軍俱樂部去了,我常常到空軍俱樂部去混。”
“我哪裏記得?”
玉墨笑起來,表示她記得牢靠得很,就是不能承認,那位長官的名聲和家庭和睦是很要緊的。
是紅菱的叫嚷打斷了玉墨和戴濤的竊竊私語。
“我們都是土包子,隻有玉墨去過上海百樂門,她跳得好!……”
紅菱是在回答上士李全有的請求。李全有請紅菱跳個舞給他看。
所有女人都附和紅菱:“玉墨一跳,泥菩薩都會給她跳活了!……”
“何止跳活了,泥菩薩都會起凡心!”
“玉墨一跳,我都想摟她上床!”
這句話是叫玉笙的粗黑窯姐說的。
戴少校說:“玉墨小姐,我們死裏逃生的弟兄求你一舞,你不該不給麵子吧?”
“就是,活一天是一天,萬一今晚日本人來了,我們都沒明天的!”紅菱說。
李全有似乎覺得自己級別不夠跟趙玉墨直接對話,都是低聲跟紅菱嘀咕幾句,再齜著大牙笑嘻嘻看紅菱轉達他的意思。
“誰不知道南京有個藏玉樓,藏玉樓裏藏了個趙玉墨,快讓老哥老弟飽飽眼福!”紅菱替李全有吆喝。
“人老珠黃,扭不起來了!”玉墨說著已經站起身。
書娟必須不斷調整角度,才能看見趙玉墨的舞蹈,最初她隻看到一段又長又細又柔軟的黃鼠狼腰肢,跟屁股和肩膀鬧不和地扭動,漸漸她看見了玉墨的胸和下巴,那是她最好看的一段,一點兒賤相都沒有。肩上垂著好大的一堆頭發,在扭動中,頭發比人要瘋得多。
漸漸地,書娟發現自己兩腿盤了個蓮坐,屁股擱在潮濕冰冷的石板地麵上,身子向右邊大腿靠。換個比書娟胖又不如書娟柔韌的女孩兒,都無法采取她的坐姿。她同時發現,原先在另外兩個透氣孔看西洋鏡的同學都走了,也許是被徐小愚帶走的,表示對她書娟的孤立。
玉墨又圓又豐滿卻並不大的屁股在旗袍裏滾動。書娟覺得這是個下流動作。其實她知道,這種叫倫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際圈裏十分普遍,但她認為給玉墨一跳就不堪入目。高等窯姐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戴少校,少校的眼睛開始還跟她有所答對,但很快吃不消了,露出年輕男子甘拜下風的羞怯。玉墨卻還把少校拉回來,簡直是個披著細皮嫩肉的妖怪。
書娟對戴少校越來越失望。一個正派男人知道這女人的來路,知道她這樣扭扭不出什麼好事來,還笑什麼笑?不僅不該微笑,而且應該抽身就走。就像書娟母親要求書娟父親所做的那樣,任何賤貨露出勾引企圖時,正派如書娟父親那樣的男人必須毫不留情麵地抽身。書娟在夜裏聽到父母吵架,多半是因為某個“賤貨”,她始終沒搞清那“賤貨”是父親的女秘書,還是他的女學生,或者是個女戲子。但願那個被母親一口又白又齊的牙嚼碎再啐出的“賤貨”沒有賤到趙玉墨的地步。
書娟看著玉墨的側影,服帖之至:一個身子給這賤貨扭成八段,扭成蟲了。
現在玉墨退得遠了些,書娟可以看見她全身了,她低垂眼皮,臉是醉紅的,微笑隻在兩片嘴唇上,她的聲音真圓潤,為自己的舞蹈哼著一首歌,那微微的跑調似乎是因為懶惰,或因為剛從臥室出來嗓音未開,總之,那歌唱讓人聯想到夢囈。
她再次扭到戴教官麵前,迅速一飛眼風,又垂下睫毛,蓋住那耀眼的目光。我能想象趙玉墨當時是怎樣的模樣,她應該穿一件黑絲絨,或深紫紅色絲絨旗袍,皮膚由於不見陽光而白得發出一種冷調的光。她晉級到五星娼妓不是沒理由的,她一貫貌似淑女,含蓄大方且知書達理,隻在這樣的刹那放出耀眼的光芒,讓男人們覺得領略了大家閨秀的騷情。
而我十三歲的姨媽卻隻有滿腔嫉恨:看看這個賤貨,身子作癢哩,這樣扭!
玉墨移動到李全有麵前。李全有是老粗,女人身子跟他隻隔兩尺距離兩身衣裳,浪來浪去,光看沒實惠,實在讓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掩飾著滿身欲望。隻有豆蔻一人渾然不覺地跟王浦生玩牌,玩著玩著,小小年紀的新兵也被趙玉墨的舞蹈俘虜了。
“出牌呀!”豆蔻提醒。她扭頭一看,發現王浦生從花紅柳綠的繃帶中露出巴掌大的臉蛋兒朝著玉墨,眼光在玉墨胸部和腰腹上定住。她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那天夜裏埋屍隊把李全有和王浦生送來,豆蔻就讓出自己的鋪位給王浦生。給王浦生清理肚子上的傷口時,豆蔻看見小兵瘦得如紙薄的肚皮裂開一寸半的口子,嘴巴一樣往外吐著紅色唾沫,還露出一點兒灰色的軟東西。李全有告訴女人們,他當時想把娃子流出來的腸子全杵回去,但還是留了一點兒在外麵。隻能等法比·阿多那多或英格曼神甫從安全區請來外科醫生處理。從那一回,豆蔻就成了小兵王浦生的看護,喂吃喂喝,把屎把尿。
王浦生讓豆蔻打了一巴掌,回過神來,朝她笑笑。
根據我姨媽的敘述,我想象的王浦生是個眼大嘴大的安徽男孩兒,家鄉離南京一兩百裏,從小給大農戶扛活,所以軍隊到他們莊子上抽壯丁,抽的一定就是這種男孩兒,因為沒有人護著他們。這個大孩子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對叫豆蔻的小姑娘一笑,嘴角全跑到繃帶裏去了。豆蔻看著,愛得心疼。豆蔻和王浦生差不多年紀,連自己的姓都不記得,說好像是姓沈。她是打花鼓討飯的淮北人拐帶出來,賣到堂子裏的。
豆蔻在七歲就是個絕代小美人,屬於心不靈、口不巧、心氣也不高的女子,學個發式都懶得費事,打牌輸了賭氣,贏了逼債,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腳夫、廚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總算學會了彈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們賞的,沒一件合身,還有補丁。妓院媽媽說她:“豆蔻啊,你就會吃!”她一點兒不覺得屈得慌,立刻說:“唉,我就會吃。”她唯一的長處是和誰對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