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想巴結誰就說:“我倆是老鄉吔!”所以普天下人都是豆蔻的老鄉,她若想從客人或者姐妹那兒討禮物,就說:“哎喲,都搞忘了,今天是我生日哎!”所以三百六十天都可能是豆蔻的生日。
豆蔻說:“你老看她幹什麼?”
王浦生笑著說:“我沒看過嘛!”
豆蔻說:“等你好了,我帶你到最大的舞廳看去。”
此刻豆蔻嫉妒玉墨,但她從來都懶得像玉墨那樣學一身本事。
王浦生說:“說不準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用手在他嘴巴上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腳上去踏三下。“渾講!你死我也死!”
豆蔻這句話讓紅菱聽見了,她大聲說:“不得了,我們這裏要出個祝英台了!”
這一說大家都靜下來。玉笙問:“誰呀?”
紅菱不說,問王浦生:“豆蔻剛才對你說什麼了?”
王浦生露在繃帶外麵那一拳大的麵孔赤紅發紫,嘴巴越發裂到繃帶裏去了。豆蔻說:“別難為人家啊,人家還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話逗得大笑。李全有說:“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隻有玉墨還在跳。她臉頰越來越紅,醉生夢死發出的暖意給她上了兩片胭脂。
連我十三歲的姨媽都看迷了。
我在寫到這一段,腦子裏的玉墨不止是醉生夢死的。她還是懷舊的。她在想一個男人,最後一次讓她對男人抱幻想又幻滅的男人。那個男人姓張,叫國謨,不過一般人都叫他的字:世祧。張世祧家幾輩人經商開實業,到了世祧這輩,張家祖父決定要讓長孫世祧成為讀書人。在海外讀了書的世祧回到南京,在教育部做了個司長。這是張家貼錢也要他做的門麵。世祧假如那天不參加同學會的“男子漢之夜”,就不會碰到趙玉墨,若不碰上玉墨,他就不會墮落。他若碰上的是紅菱、豆蔻之類,連一句話都不會跟她們說。當然紅菱和豆蔻之流,也入不了那樣的舞廳。在中央路上的“賽納”舞廳不大,表演“卡巴拉”的都是一流歌手和舞娘。舞票也很貴,一塊大洋一張,有時候當紅舞女要三四張舞票才伴一場舞。常有些富家公子小姐背著家人到那裏玩。那是趙玉墨守株待兔的地方。那天的玉墨優雅之極,戴一串白珍珠,一看就是真品,捧一本《現代》雜誌。她打扮成大戶人家的待嫁小姐,還裝出一點兒超齡待嫁小姐的落落寡歡。世祧一幫人一進來就注意到了坐在舞廳側邊扶手椅上的小姐。“男子漢之夜”的男人們的獵物就是此類小姐,他們中有人猜她在等自己跳舞的女同學或女同事。也有人猜她是皮鞋不合腳,把腳跳痛了,在短暫養傷。張世祧看著兩個朋友上去,邀請她跳舞,都在她委婉的微笑上碰了釘子回來。大家選舉世祧去試試運氣。
世祧問她肯不肯賞光去喝杯咖啡,她看他一眼,怯生生的,但她還是站起來了。她站得亭亭玉立,等他為她披外衣,就像懂些洋規矩的小姐一樣。世祧聽見朋友們和著舞樂怪叫,這是一聲吵鬧的集體醋意。
“小姐貴姓?”
“我叫趙玉墨。先生呢?”
張世祧說了自己的名字,同時想,好一個落落大方的女人。喝咖啡時,他問她在讀什麼,她就把她剛從雜誌上讀到的東西販賣給他。《現代》雜誌上都是現代話題,政治,經濟,國人生活方式和健康,電影明星的動向和緋聞。雖然她端莊雅致,但他覺得她不僅於此:她不時飛來的一兩瞥眼風太耀眼了,他給刺激得渾身細汗、喉口發緊、心髒腫脹。世祧身邊的女人是從不釋放雌性能量的女人,並且很看低有這種能量的女人。從傳統意義上說,男人總是去和他妻子、母親那樣的女人成立家庭,但從心理和生理都覺得吃虧頗大。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資質多高、天性多風騷的女人一旦結婚全要扼殺她們求歡的肉體渴望。把那娼妓的美處結合到一個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夢;而反之,把淑女的氣質罩在一個娼妓身上,讓她以淑女對外以娼妓對你,是可行的。譬如趙玉墨。她是一個心氣極高的女子,至少有一萬個心眼子。對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語言、做派。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投錯了胎,應該是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難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麼嗎?她四書五經也讀過,琴棋書畫都通曉,父母的血脈也不低賤,都是讀書知理之輩,不過都是敗家子罷了。她是十歲被父親抵押給做賭頭堂叔的。堂叔死後,堂嬸把她賣到花船上。十四歲的玉墨領盡了秦淮河的風頭,行酒令全是古詩中的句子,並且她全道得出出處。在她二十四歲這年,她碰上了張世祧,她心計上來了:先不說實話,迷得他認不得家再說。二十四歲的名妓必須打點後路,陪花酒陪不了幾盞了。聽她講身世時,兩人已經在一間飯店的房間裏。世祧剛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過去的三十年全白過了。他旁邊躺著他的理想:娼妓其內淑女其表。這個時刻,他還不知道趙玉墨是徹頭徹尾的、職業的、出色的名娼妓。
她講的身世摻了一半假話,說自己十九歲還是童身,隻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個負心漢。負心漢是要娶她的,她才委身,幾年後負心漢不辭而別,她脫下訂婚鑽戒,心碎地大病一場,差點兒歸陰。她淚美人那樣倚在世祧懷裏,參透人世淒涼的眼神誰都經不住,別說心軟如糯米糍粑並有救世抱負的張世祧。世祧不僅沒被玉墨的傾訴惡心,還海誓山盟地說,他張世祧決不做趙玉墨命中的第二個負心漢。
趙玉墨的真相是世祧的太太揭露的。張少奶奶在丈夫世祧的西裝內兜裏發現了一張旅店經理的名片,苦想不出世祧去旅店做什麼。家裏有的是房子,去旅店能有什麼好事呢?張少奶奶照旅店上的電話打過去,上來便問經理:“張世祧先生在嗎?”經理稱她為:“趙小姐。”張少奶奶機智得很,把“趙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應,不多說話。經理說:“張先生請我告訴你,他今天下午四點來。晚一小時,請你在房間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