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濤慢慢放下瓷茶缸,向門口摸去。酒剛剛上頭,抓茶杯抓木了的手,正在恢複知覺。

“對不住。”法比在他身後說。

戴濤順著環廊走著,走過圖書館、閱覽室。剛才他用來克製自己殺人的力氣,遠遠花得比殺人的力氣更大。他累得再無一絲力氣了,連走回那藏身的“鼇洞”的力氣都沒剩下。

戴濤這一夜是在祈禱大廳的長板凳上睡的。他空腹喝的三兩酒使他這一覺睡得如同幾小時的死亡。受難耶穌在十字架上,垂死的目光從耷拉的石膏眼皮下露出,定在他身上。

戴濤醒來的時候,天色剛有點兒灰白。他渾身冰冷,覺得跟椅子都凍成一體了。他從大廳走到院子裏。好幾天來第一次聽見鳥啼。不知道鳥懂不懂這是人類的非常時期,活下去的概率或許不如它們。

五分鍾後,他發現自己晃悠到後院的墓園來了。整個教堂,他最熟悉這裏的地形。當時他逃進教堂,就是在這裏著陸的。他撿起一根柏樹枝,用它當掃帚把一座水泥築的洋墓丘掃了掃。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晃悠到墓園來。正如這幾天他大部分行為都漫無目的,缺乏意義。跟窯姐們打牌、擲骰子他越來越煩。跟女人時時待在一塊兒原來是一件讓人煩得發瘋的事。而且是那樣一群女人,為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吵半天。豆蔻死後,女人們都發了神經質,悲也好樂也好,都是歇斯底裏的。開始他還勸她們幾句,後來他覺得勸也無趣,心真是灰到極點。前途後路兩茫茫,身為軍人和一幫脂粉女子廝混,倒不如幾天前戰死爽快。他的悲哀隻有一個女人收入眼底,就是趙玉墨。

他想也許到墓園來自己是有目的的:來找被英格曼神甫繳走的武器。他尋找武器做什麼?去找日本人報仇?做個獨行俠,殺一個是一個,假如捉到個當官的,讓他帶封信回去,信上寫:“你們欺騙了十多萬中國軍人,槍斃、活埋了他們,從今以後你們背後最好長一雙眼……”

太孩子氣了。

但他必須找到武器。

這時他聽到身後有人說話:“早上好。”

戴濤回過頭,看見英格曼神甫站在一棵柏樹下,像一尊守陵園的石人。神甫微微一笑,走過來。

“這裏挖不出你要找的東西。”神甫說。

戴濤扔下手裏的柏樹枝:“我沒在這裏挖什麼。”

“我看你是沒在挖什麼,”神甫又一笑,逗逗少校的樣子。“你該知道,我們活著的人不應該占這些尊貴死者的便宜,把打攪他們安息的東西藏在他們身邊。”

真有意思:英格曼的中文應該說是接近完美的,但怎麼聽都還是外國話。是異族思維係統讓他用中國文字進行的異國情調的表達。

戴濤站起身,左肋的傷痛給了他一個臉部痙攣。英格曼神甫擔憂地看著他。

“是傷口痛嗎?”神甫問道。

“還好。”戴濤說。

英格曼神甫看了一眼墓園。以莊園主打量自己莊園的自負眼光。然後他把躺在墓裏的七位神甫向戴濤介紹了一遍,用那種招待會上的略帶恭維的口吻。戴濤迫於自己將要提出的請求,裝出興趣和耐心,聽他扯下去。

“你是不是覺得這些西方人很傻,跑了大半個地球,最後到這裏來葬身?”英格曼神甫問。

戴濤哪有閑心閑工夫去琢磨那些。

“你上次跟我談到,你們的總顧問是德國人法肯豪森將軍?我對他是有印象的。”他對著自己心裏的某個突發奇想短促地笑了一聲。“音樂是靈性的產物,哲學和科學又建築在理性基礎上,德國倒是盛產這三種人:音樂家、哲學家和科學家。他們也可以把經濟、軍事也理性化到哲學的地步。所以我認為法肯豪森將軍並不是個好軍事家,而是個好的軍事哲學家。也許我很武斷……”

“神甫。”戴濤說。

英格曼神甫以為他要發言,但他馬上發現少校剛才根本就沒聽他那番總結性漫談;他等於一直在獨白。他沉默下來,等待著,盡管他大致知道他要談什麼。

“我要離開這裏了。”少校說。

“去哪裏?”

“請你把我的武器還給我。”

“你走不遠的。到處都是日本兵。南京城現在是三十萬日本兵的軍營。假如你帶著武器的話,就更難走遠了。”

“我沒法兒在這裏再待下去。”戴濤想說的沒有說出來:他覺得在地下倉庫裏,還沒死就開始發黴腐爛了。首先是精神腐爛了。

“你的家鄉在哪裏?”英格曼問道。

戴濤奇怪地看他一眼。“河北。”他回答。他父親是從戰火裏打出來的老粗軍人,身上十幾塊傷疤,連字都不識多少,想升官隻有一條路:敢死。他長兄和他都是軍校畢業生,兩個妹妹也嫁給了軍人。他的一家是有精忠報國血統的。但他隻願意用最簡短的話來回答神甫。

英格曼神甫似乎看到了英氣逼人的少校的血統。因為他接下去說:“我看出你和其他軍人不一樣。很多中國軍人讓我看不起,從軍是為了升官發財、霸占女人。”

“您能把我的武器還給我嗎?”

“我們一會兒談它,好嗎?”神甫說,“你成家了嗎?”

“嗯。”這個回答更簡短。

“有孩子嗎?”

“有一個兒子。”說到兒子,他心裏痛了一下。兒子五歲,成長的路多漫長啊,有沒有他這個父親會陪伴他呢?

“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才十歲。”英格曼神甫說。

老神甫的聲音裏一下子充滿那麼多感情,引起了戴少校的注意。

英格曼神甫突然看見戴濤一邊嘴角發白。一定是長了口瘡。中國人把它歸結為心火太重。美國人歸結為缺乏維生素引起的免疫力下降從而被病毒感染。看來中、美兩國的診斷此刻都適用於這位少校。那個長口瘡的嘴角和另一個嘴角不在一根水平線上,因此他的嘴角有點兒歪斜,否則這張微黑的、棱角分明的臉龐應該更加英武。有這樣臉龐的男子應該文可著兵書,武可領兵作戰,但英格曼不能想象人類進入永久和平後,這張臉上會是什麼角色的麵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