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女學生對她們是個夢,她們是按夢想來著裝扮演女學生的,因此就加上了夢的美化。

再說,南京這座自古就誘陷了無數江南美女並把她們變成青樓絕代的古城,很少生產醜陋的窯姐,醜女子首先通不過入門考核,其次是日後會降低妓院名望,甚至得罪客人。所以在電影尚在萌芽時期的江南,盛產的窮苦美女隻有兩個去處,一是戲園,一是妓館。

我姨媽書娟沒有親眼看見趙玉墨一行的離去。後來是聽法比說的,她們個個奪目。

趙玉墨個子最高,因此走在隊伍最後。

英格曼神甫走上前,給每個女人畫十字祈求幸運。輪到趙玉墨了,她嬌羞地一笑,屈了一下膝蓋,惟妙惟肖的一個女學生。

英格曼神甫輕聲說:“你們來這裏,原來是避難的。”

“多謝神甫,當時收留我們。不然我們這樣的女人,現在不知道給禍害成什麼樣了。”法比這時湊過來,不眨眼地看著玉墨。玉墨又說:“我們活著,反正就是給人禍害,也禍害別人。”她俏皮地飛了兩個神甫一眼。

法比為女人們拉開沉重的門。外麵手電筒光亮照著一片刺刀的森林。少佐僵直地立正,臉孔在陰影中,但眼睛和白牙流露的喜出望外卻從昏暗中躍出來。法比從來沒想到他會拉開這扇門,把人直接送上末路,把一個叫趙玉墨的女子送上末路。

法比想,這個叫趙玉墨的女子錯過的所有幸運本來還有希望拾回,哪怕隻拾回一二,哪怕拾回的希望渺小,但此一去,什麼也拾不回了。這樣想著,他心裏酸起來。他染上中國人的多愁善感,是小時候阿婆帶他看中國戲曲所致。阿婆在他心靈中種下了多愁善感的種,是啊,種是可以被種植的,種也會變異。

一輛卡車停靠在燒死的樹邊,卡車尾部站著兩個日本兵。等到第一個“女學生”走近卡車,他們一人伸一隻手,架住她的胳膊,幫她登上梯子。不要他們幫忙是不行的,他們立刻把槍刺橫過來,擋住退路,限止動作。

少佐跟在玉墨旁邊。

法比在三步之外跟著他倆。

英格曼神甫站在教堂大門口,許多天不刮的胡須使他的容貌接近古代人,或者說更脫離人而接近神。

我想象英格曼神甫在那一刻腦子空空,隻盼著這場戲順利進行,直到結束,千萬不要節外生枝,他經不住任何意外枝節了。

他目送一個個“女學生”登上卡車尾部的梯子,消失在卡車篷布後麵,從她們的身材、動作他基本能辨認出誰是誰,但叫不出她們的名字。他有點兒後悔沒問一聲她們的名字——是父母給的真名字,不是青樓上的花名。他隻記得一個名字,就是趙玉墨。這大概也不是她父母給她的名字。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趙玉墨寧可忘掉親生父母給她取的名字。

當天晚上的晚餐是燒糊了的土豆湯。陳喬治死去之後,大家就開始吃法比的糊粥、糊湯。不同的是,這頓晚餐分量極足,每個女學生都吃雙份。下午法比在準備晚餐時,並沒有料到那十三份湯將多餘出來。女學生們終於實現了她們這些天藏在心底的祈禱:讓我飽飽地吃一頓吧,別讓那些窯姐分走我的糧食了。她們沒想到,她們的祈禱被回複了,是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回複的。她們一勺一勺地吃著土豆湯,書娟偷偷看了一眼對麵的蘇菲。蘇菲臉上一道血痕,是混戰時被指甲摳的,那道血痕是蘇菲麻木的臉上唯一的生動之處。誰也沒有發感慨:啊,那些女人救了我們。也沒人說:不曉得她們活得下來不?但書娟知道同學們跟她一樣,都在有一搭無一搭地懺悔:我當時隻是想吃飽,沒想到我的禱告對她們卻成了惡毒咒語。

還需要一些時間,需要一大截成長,她們才能徹底看清這天晚上,這群被她們看成下九流的女人。

晚餐前,法比·阿多那多帶領她們祈禱,然後他匆匆離去了。

夜裏十二點,法比從外麵回來,身後跟著一個高大的西洋女士,學生們認識她,此刻輕聲稱呼她“魏特琳女士”。女士和法比一樣,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手勢眼神也像中國人。她帶來了一個理發師給女孩兒們剃頭。兩個小時之後,一群小女生成了一群小男生。魏特琳女士是乘一輛救護車來的,淩晨離去時,救護車裏運載了一車穿著條紋病號服的少年病號,“他們”個個麵黃肌瘦,眼睛呆滯無光,條紋病號服飄飄蕩蕩,看起來裏麵像沒有一具實質的身體。

我姨媽和同學們扮成染了傳染病的男孩兒,在金陵醫學院的病號房藏了兩天,又被偷偷地送到南京附近的鄉下,再從那裏乘船到蕪湖,而後轉船去了漢口。法比·阿多那多一路護送,身份從神甫變成了監護“醫生”。誰也沒想到,那次臨時的職業偽裝永久地改變了法比的身份。半年後他回到南京,辭去了教堂的職務,在威爾遜教會學校教世界曆史和宗教史,在其他大學零散兼課,那十三個被秦淮河女人頂替下來的女孩兒中,唯有我姨媽孟書娟一直和他通信,因為她和他都存著一份僥幸,萬一能找到十三個女人中的某一個,或兩個,即便都找不到,得到個下落也好,別讓他們的牽記成為永遠的懸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