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英格曼神甫在推開的門口站住了。

女人們圍著大案板,圍攏一截快燃盡的蠟燭,好像在開什麼秘密會議。

“你們怎麼在這裏?”法比小聲問。

“是我叫她們上來的。”玉墨說。

“十幾個日本兵剛才沒跟他們的長官出去,守在後院墓地裏呢!”法比說。

玉墨無所謂地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轉向英格曼神甫:“我們姐妹們剛才商議了……”

玉笙說:“你跟誰商議了?!”

玉墨接著說:“我們跟日本人走,把學生們留下來。”

英格曼神甫立刻感到釋然,但同時為自己的釋然而內疚,並恨自己殘忍。

法比急著插嘴:“你們真以為有酒有肉?”

喃呢說:“真有酒有肉我也不去!”

玉墨說:“我沒有逼你們,我自己能替一個是一個。”

紅菱懶懶散散地站起來,一麵說:“你們以為你們比趙玉墨還金貴啊?比臭塘泥還賤的命,自己還當寶貝!”她走到玉墨身邊,一手勾住玉墨的腰,對玉墨說,“我巴結你吧?我跟你走。”

玉笙大聲說:“賤的貴的都是命,該誰去誰去!……”

幾個女人嘟噥起來:“我還有爹媽兄弟要養呢!”

“又沒點我的名,我幹什麼要去?”

玉墨惱怒地說:“好,有種你們就在這裏藏到底,占人家地盤,吃人家口糧,看著日本人把那些小丫頭拖走去禍害!你們藏著是要留給誰呀?留著有人疼有人愛嗎?”她現在像個潑辣的村婦,一句話出口,好幾頭挨罵,但又不能確定她究竟罵誰。“藏著吧,藏到轉世投胎,投個好胎,也做女學生,讓命賤的來給你們狗日的墊背!”

玉墨的話英格曼神甫不太懂。有些是字麵上就不懂,有些是含意不懂,但法比是懂的。他生長的江北農村,不幸的女人很多,她們常常借題發揮,借訓斥孩子訴說她們一生的悲情。讓人感到她們的悲哀是宿命的安排,她們對所有不公正的抗拒最終都會接受,而所有接受隻是因為她們認命。玉墨的話果然讓絕大多數女人都認了命,溫順地靜默下來。

“你們不必頂替女學生。”法比對玉墨說。

玉墨愣了。法比感到英格曼神甫的目光刺在他右邊的臉頰上,“誰都不去。”

英格曼神甫用英文說:“說點有用的話,法比!”

“讓她們全藏到地下室,也許日本人搜不出來。”法比說,“這風險我們冒不起!”

“南京事件的時候,直魯軍和江右軍幾次跑進教堂來,我們不是躲過來了嗎?”法比啟發神甫。

“可是日本人已經知道女學生藏在教堂裏……”

“那就是你向日本人供認的時候,已經想好要犧牲這些女人了。”激動的法比發音含糊但語速飛快。他看老神甫吃力地在理解他,便又重複一遍剛才的指控。他從來沒像此刻這樣,感到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中國男人,那麼排外,甚至有些封建,企圖阻止任何外國男人欺負自己種族的女人。

“法比·阿多那多,這件事我沒有跟你商量!”英格曼神甫以低音壓住了法比的高音。

門鈴響了。蠟燭上的火苗扭動一下。

“快到地下室去!”法比對女人們說,“我活著,誰也別想拉你們做墊背的!”

“沒有拉我們,我們是自願的。”玉墨看著法比,為這一瞥目光,法比等了好多個時辰,好幾天,好幾夜,這目光已使法比中毒上癮,現在發射這目光的眼睛要隨那身軀離去,毒癮卻留給了法比。

“我去跟少佐說一聲,請求他再給我們十分鍾。”英格曼說。

“二十分吧。裝扮學生,二十分鍾是起碼的。”玉墨說。

英格曼神甫眼睛一亮,他沒想到趙玉墨的想法比他更聰明、更成熟,幹脆就扮出一批女學生來!

“你覺得你們能扮得像嗎?”英格曼問。

紅菱接道:“放心吧,神甫,除了扮我們自己扮不像,我們扮誰都像!”

玉墨說:“法比,請把學生服拿來,不要日常穿的,要最莊重的,要快!”

法比跑到《聖經》工場,開始往閣樓上攀登時,突然想到,剛才趙玉墨沒有叫他“副神甫”,而是叫他“法比”,把“法比”叫成了一個地道的中國名字。

英格曼神甫的懇求得到了少佐的批準。他的部隊在寒冷中靜默地多候了二十分鍾。英格曼給的理由是說得過去的:唱詩禮服很久沒被穿過,有的需要釘紐扣,有的需要縫補、熨燙。士兵們站在圍牆外,一個挨一個,刺刀直指前方。多二十分鍾就多二十分鍾吧,好東西是值得等待的。日本人是最講究儀式的。一盤河豚上桌,都裝點成藝術品,何況美味的處女。

二十分鍾後,廚房的門開了,一群穿黑色水手裙、戴黑禮帽的年輕姑娘走出來,她們微垂著臉,像惱恨自己的發育的處女那樣含著胸,每人的胳膊肘下,夾著一本聖歌歌本。

她們是南京城最漂亮的一群“女學生”。這是我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