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個實際年齡小了自己二三十歲的娃娃叫了“小高”,趙高自己其實也並不怎麼排斥,橫豎不是直接叫“趙高”,也就點頭隨他去了。
將一早放在一旁的那卷《詩經》丟給娃娃道:“子曰:‘不學《詩》,無以言’。我就從《詩》【1】教起罷。”
娃娃一聽“子曰”兩個字,當下就不樂意了,問道:“怎麼要學儒家那老頭子推崇的東西?以前先生說,男子漢大丈夫,要習就習經世致用的帝王之學,那些軟綿綿的東西我可不看。”
趙高被娃娃這麼一問簡直哭笑不得。這個年歲的娃娃就好比一棵剛冒出土的苗子,施什麼樣的肥澆何種的水就會怎麼樣的生長,一旁有什麼樣的竿子就順著怎麼樣去爬。
先前那個先生是個秦人,娃娃身上也多少沾了些秦人的習氣。秦人尚武,娃娃也不是孬種,天不怕地不怕;秦人說話做事慷慨爽利,娃娃也說一是一。秦國民風醇厚剽悍列國聞名,在這亂世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好的。
可偏偏秦人身上的那些好品質,有時候也讓人頭疼。【2】縱觀秦國曆代君王,他們所信任任用的人,大抵都是三晉的功利之士,法家、縱橫家尤甚,因此多年來秦人所染之學大體限於三晉,而於齊魯之地的儒學卻少有染涉,亦無情欣賞。
是以秦國一直走的都是剛勁的路數,甚至是今後秦始皇橫掃*用以治國的也都是些王霸之道,“暴秦”的稱呼一叫就是兩千年,與此大抵也是密不可分的。
剛極易折,好的苗子正值挺拔之餘也是需要些韌性的,所以趙高循循哄道:“你在宮外時過得如何?”娃娃埋頭一想,老老實實搖頭:“不好。”
“如何不好?”趙高進而問道。“大父還沒有找到我和阿母時,我們常常一餓就是一天。有次阿母把半塊豆餅留給我,自己還餓昏了過去。”娃娃越說越心疼。
趙高揉揉他的頭發安慰了一句“都過去了”,又問:“別人呢,比你們過得好麼?”娃娃搖搖頭:“住邯鄲城外的小狗兒和他阿母就被活活餓死了,我親眼看到的,屍首在土房裏放了兩天,後來還是張家阿叔看不下去拿草席給裹了背去埋的。”
娃娃說話時平靜的語氣讓趙高心裏“咯噔”了一下,小心試探著問:“小狗兒是你的朋友麼?”娃娃點點頭:“嗯。”這回娃娃的神情果然有些恍惚,心裏當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趙高又問:“你不難過麼?”娃娃再搖搖頭:“開始會,可後來見得多了就不難過了。”
可後來見得多了就不難過了……聽了這句趙高怔在當場,那平靜的神情趙高多年後回想起來還是忘不了。是娃娃接下來的話將他從忡怔中拉回來的。
“因為我答應了小狗兒,以後一定會想辦法讓那些人不再死掉。小狗兒說我聰明以後一定可以封侯拜相,所以他信我。不過後來我又聽先生說,王才是最厲害的,所以我現在不想封侯拜相了,我要做他們的王。”
誰小時候後沒個考清華北、當大科學家國家領導人的夢?趙高此時不知娃娃身份,隻當他年紀輕懵懂無知才說出這番話,一時並未多想。
但他也不打擊娃娃的積極性,進一步引導:“那若要為王,你想找出讓他們不再死掉的辦法,隻學你所謂的經世致用的帝王之學就不夠了。”
“怎麼不夠?”娃娃不解地問道。“帝王王霸之學教的是如何為政強國,可是國的根本是民,儒家之學的要義便是如何為民利民,也就是你說的不讓他們死掉的法子。”
看娃娃還是十分疑惑不解,趙高也不再往下深入了,教導小孩子靠的是慢慢引導,有些東西隻有以後慢慢來,當下急也急不來。“好了,這些以後再說罷,總之‘儒家那老頭子’推崇的東西,你要說不喜歡總也得有個緣由,不看怎麼知道哪裏不好?”
“也是。”娃娃覺得有些道理。趙高見拿言語激他果然起了作用,再接再厲改變戰術利誘道:“我瞧你似乎對秦國感興趣,那我就從秦風講起罷。”
於是趙高摸著娃娃的心思,挑了篇對他胃口的《無衣》教了起來。秦人尚氣概,先勇力,忘生輕死之俗自古而然,這首激昂慷慨、同仇敵愾的戰歌便是其俗猶存之照,一時間引得娃娃心生向往,竟忘記了要挑刺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