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張先這首,用滾拂加以綽注【3】的手法模擬流水的聲與形,小到水滴溪流之微,大到江河湖海之宏,變化多端,形神具存,引人入勝,之於先前傳世的《流水》竟又是另一番滋味,直到他拿幾個泛音收束全曲,老先生都還沉浸在適才的流水聲中不可自拔,默了很久方才拊掌長歎。
而讓趙高驚奇的是,隻一遍下來,老先生就將全曲記了個周全。這一來二去就連他和王寵兩個外行在一旁看著,也頗有滋味,不覺就到了正午。老先生再三挽留,他們不好推辭,用了夕食方才告辭離開往弈館踱去。
說起弈館,這便是趙高喜歡的地方了。前世他隨著爺爺學了二十多年的圍棋,市裏、省裏,甚至在全國都拿過不少好名次,來到這裏三年,條件所限竟是再未下過。
按說弈館該是個文雅清靜的所在,其實不然,趙國的弈館不僅能切磋棋藝,還能賭棋,更有一種類似賭博的遊戲——六博。賭棋、六博的場所設在底層,左棋右博,人可隨意走動下注;二層設休息區,可飲酒水,可點小曲;而最清靜的要數第三層,那才是單純切磋棋藝的地方。
不過一般人下棋大抵都會選擇去一層的左室,因為隻要開局後二十子前有人下注,贏棋的一方就可分得一成收入,輸棋的一方也不會有任何損失。當然一旁下注輸了錢的人心裏不快活私下報複又是另說,但那已經不在弈館的考慮範圍內了。
此時弈館內人頭攢動,喝彩聲、唏噓聲此起彼伏,三人進去不多時就走散了。趙高個子矮,淹沒在人群裏便如石沉大海,他尋了王寵、張先片刻未果,也不著急再找。琢磨著既然來了,就算不去下棋,也得找點事兒做,所以粗粗看了一圈,選了一處定下來,押了一塊錢幣要試試眼力。
為了不惹人注意,他一連換了三桌共押了三次,憑著學棋二十多年,又分析過各種戰局的經驗,次次下手都是好準頭。可就算他極盡低調,此刻他身旁還是有個華服中年男子暗暗注意到了他。
要說中年男子今日也他娘的背得很,從前他隻在右室玩六博,管左室這邊下個鳥,這種文縐縐又無趣的東西看了就心煩。可偏偏今日,他好不容易哄好主子歇下,打算上街來樂嗬樂嗬,卻又遇著主子的大兒子。
伺候完老子,又得點頭哈腰對著他兒子裝孫子。算了,出門日子沒算對,他認。可最氣不過的是他這孫子裝到了馬屁股上,不僅沒得個好臉色,還吃了一嘴的屎。
想到這裏,中臉男子摸了摸自己的臉,稍稍找到一點安慰,又不屑地輕哼一聲繼續腹誹:大兒子身邊那馬臉管家為迎合他主子,淨撿那些個不中聽的詞朝他身上招呼。他自己總結出來一句話就是:一根攪屎棍,而且還是一根最低俗的攪屎棍。
得,不過是往他老子那裏獻了個女人,嗯,雖然是個倡館出身的女人,這點他承認,但是那倡女天生媚骨把他老子伺候得舒舒服服,還生了個大胖兒子,這不也是大功一件?沒想到到了大兒子這裏竟然就成了攪屎棍,還是最低俗最不學無術的攪屎棍,誰聽了不覺得糟心?
他今日進了弈館看著右室的六博,聽到一旁看熱鬧的人那粗聲粗氣的喝彩聲,再想起“不學無術”四字就心煩,鬼使神差地走到左室,想來沾沾雅氣,附庸個風雅。
誰知人背了喝口涼水也塞牙縫,他連押七回,回回都他娘的輸,倒是無意看到身旁這個十二三歲的小兄弟,換著地方一下手一個準,你說他淒風冷雨地在旁邊看著憋不憋屈?
嘿,老子就不信邪,今天還就跟著你押了。
偏偏趙高見好就收,贏了三回收獲頗豐,也就停手了。不過眼下王寵、張先還沒有找上他,他也不急著走,於是索性留下多看幾局。
而中年男子這邊,左等右等都不見跟前小兄弟下手,心中狐疑,換了個能看清小兄弟神情的位置這麼一看,發現這位小兄弟似乎不打算押注了,可是好像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老神在在地踱著步子,挑了一桌,重新站定。
中年男子他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好耐心,被小兄弟這麼磨著,竟然沒覺得煩,換作以前,他能讓小兄弟的墳頭來年長滿草。
中年男子沒有驚動趙高,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細細揣摩著他的反應,從他看下棋兩人的神情以及時間長短來選擇押注的地方,這一次還不是很確定,所以隻掏了一枚錢幣,果然一局下來,錢翻了一番。
就這麼一個多時辰過去,中年男子已經是賺了個滿缽,懷裏揣著沉甸甸的錢幣,先前那點不痛快散了個幹淨,反正孫子裝了這麼多年不差這一次,至於這場子,總有一天他要想辦法找回來。現在手裏拽著實在的東西,他大爺的心裏就是舒坦。
嘿,還別說,從前他玩六博也沒這個準頭,這個小兄弟當真是個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