虯髯客傳(2 / 3)

‘你相信命運嗎?’李靖一麵騎馬向前走,一麵問她說。

‘你是什麼意思呢?’

‘我說是相信天命。有個青年人,是太原留守李淵之子。我的朋友劉文靜和他相交很深,正跟他秘密計劃,要瞞著他父親舉兵起事呢。文靜很信仰他,相信他是真龍天子。’

‘真龍天子!’紅拂倒吸了一口氣。

‘是,一點兒也不錯。’李靖的眼睛顯得很嚴肅。‘他大概總有一天會身登寶座的。他生得氣宇不凡。你相信相法嗎?’

‘當然相信。不然我怎麼能選擇了你呢?’紅拂說。‘他究竟生得怎麼個特別樣子呢?’

‘我沒法兒說。當然他生得英俊魁梧,回然異乎常人,但卻無法形容。他一進屋子,你立刻會覺察到他的威儀,不知道是怎樣從他身上發射出來,就好像發自天生的人主似的。我真願你能見他一下。到時你自然知道我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他叫什麼名字?’

‘李世民。可是人們又叫他二郎,因為他是留守的第二個見子。’

李世民,當然,這個大唐開國的人,是近千年來最受人民愛戴的君主,英勇,智慧,仁德,他在位的那幾十年,是曆史上的太平盛世。這種人的特點之美,能在相法上顯示出來,自屬當然。他自然是非常之人,才能成此非常之功,他的臉上一定有非常的威儀。

在靈石的一家小店裏,李靖和紅拂住下來。床榻已經鋪好,屋角擺著個小泥火爐,火著得正旺,鍋裏燉的東西正滾著。紅拂這時已經脫掉男裝,正梳她那秀美的長發。長發下端垂在床上,李靖則在屋子外頭刷馬。

這時候,一個生了一臉紅色虯狀髯須,中等身材的男人,騎著一匹瘦驢進了小店。他毫無禮貌,也不管有無女人在前,就把一隻皮口袋扔在地下,權作枕頭,兩腿一伸就躺在地下了。但目光卻炯炯的看著紅拂,他的無禮立刻把李靖惹惱了。可是他仍舊不動聲色的刷馬,隻是一邊用眼睛掃著那個陌生漢。

紅拂也偷瞥了那個人幾眼,見他生得臉色如銅,身穿皮衣褲,一把刀斜掛在腰間。是一副神聖威嚴得不可侵犯的模樣。於是她就側轉身子,用左手握著頭發,右手向李靖示意,教他不要生氣,也不要理他。

於是她一梳完頭發,就走到那個陌生人麵前,客氣的向他請教。那個人慢慢抬起頭來,告訴她姓張,行三。

‘我也姓張,’她溫柔的說。‘那麼我們是一家呢。’

‘你行幾呢?’那個陌生人問。

‘我年最長。’紅拂回答。

‘那麼我該叫你大妹妹了。今天遇見一個你這樣的同宗妹妹,可喜可賀。’

說著,李靖走進了屋子。

‘李靖,來見三哥,’紅拂道。

那個陌生人態度很友好,語聲尖脆,很像是個老江湖,舉止十分得體。他用眼睛掃了李靖和紅拂一下,對他倆的情形,仿佛立刻得了給論。李靖觀察了一下那個陌生人的態度,打扮,也已經了然他是個江湖豪傑,跟他自己是同屬一流的人物。他曾經盼望能遇到像自己這樣的人,豁達灑脫,言談痛快,禮貌簡捷,卑視那些拘謹溫順,慣於過平凡安穩日子的人;希望遇到些人,一俟時機到來,便能共同攜手,挺身起事,銅肩鐵臂,赤贍忠心,與朋友共甘苦,向仇人拚死活。

‘鍋裏煮的什麼?’虯髯客問。

‘羊肉。’紅拂答道。

‘我餓啦。’

於是,李靖就走出去買回來幾個燒餅,三人共進午餐。虯髯客抽出尖刀切肉,將脆骨切碎喂了驢,毫不拘束。

‘你們這一對真有趣啊!’他同紅拂說,‘窮而浪漫,是不是?你怎麼挑選得他呢?你的一切我全能說得出來,你不是正式結婚,你是從什麼地方私奔的。我說得對不對?不對嗎?大妹妹,不用害怕。’虯髯客的語氣帶著親熱。

李靖不眨眼,可是心裏卻納悶為什麼他會知道。是從臉上看出來的嗎?也許是紅拂的長指甲泄露了秘密,顯得她過去是在富貴人家過活的。

‘恐怕你是說對了。’李靖說罷大笑,他和虯髯客的眼光碰在一起。他有意窺測這個陌生人的企圖,於是又笑著說:‘她挑選了我,正跟你說的一樣。不過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也知道天下洪水將至了。’

‘洪水將至?’他的眼睛光棱四射。

‘當然是個譬喻。’

虯髯客的眼睛向紅拂一掃,不禁射出了敬佩的光芒。

‘你們從那兒來?’

‘京裏,’李靖泰然自若,眼睛盯著他。

‘有酒沒有?’

‘隔壁有酒鋪兒。’

虯髯客起身出去。

‘你為什麼告訴他呢?’紅拂不解的說。

‘不用耽心,江湖好漢比為官作吏的更講義氣。一見他我就覺得和他意氣相投。’

‘我討厭你在的時候他那麼切肉,也不問我一下就把剩下的丟掉,仿佛肉是他買的一樣。’

‘這正是他的好處。如果他很謙恭,假熱情,我倒著急了。這種人那會在乎一兩口肉呢?他分明很喜歡你的。’

‘我也看得出來。’

虯髯客買了酒回來,臉色通紅,說起話來,鬢角上的紫筋暴露,聲音嘶啞而低沉,但語句卻迂徐清楚,絲毫不草率。他對當時揭旗舉事的群雄,沒有什麼推崇,那是因為他覺得沒有一個像樣子的。李靖一邊聽一邊想,他一定也在圖謀大舉呢。

‘你覺得楊素怎樣?’李靖要試探一下他的識見。

虯髯客把刀嗆啷一聲刺入了桌子,就哈哈大笑起來。鋒利的刀刃刺入桌麵,一邊震顫一邊響,銀光閃爍,老半天才慢慢停下來。

‘提他幹嘛!’

‘我是要聽聽你的意見。’李靖隨即把謁見楊素的經過,和紅拂私奔的事全盤告訴了他。

‘那你們打算上那兒呢?’

‘往太原,在那兒暫時躲避一下。’

‘你想可以嗎?你曾聽說太原有個奇人嗎?’

李靖於是說他知道有個李世民,是無人不知的真龍天子。

‘你覺得他怎麼樣?’

‘的確不凡。’

虯髯客的臉色立刻顯得嚴肅起來。過了一會兒又問道、‘我可以見他一下嗎?’

‘我的朋友劉文靜跟他很要好,可以讓他介紹。為什麼你要見他呢?’

‘我相麵相得很不錯。’

李靖沒想到自己答應了決定人家命運的一次會見。

他們於是決定在到達太原的第二天黎明,在汾陽橋相見。虯髯客爭著付了店錢,並且說這是為大妹妹付的。然後跨上他的瘦驢,轉眼便不見了。

‘我相信他要見真龍天子,一定有什麼特別重要的道理,’回店的時候李靖跟紅拂說。‘他真是個奇人哪。’

在約定的時間,李靖和虯髯客見了麵,兩個黑影兒在霧氣迷蒙的早晨。在汾陽橋的橋頭隨便吃了一些早點,李靖便挽著他走往劉家。路上,兩人一語不發,肚子裏各有一種此友誼還深摯的東西──一個共同的目標。李靖身材高些,顯得強壯魁梧。但虯髯客則行動輕快矯捷,像一個幹練的老劍俠,兩腿似有無窮的氣力,行數百裏,仿佛不算一回事似的。

‘你相信相麵嗎?’李靖心裏想著真龍天子。

‘一個人的骨相氣色,是他個性的表現。眼睛、嘴唇、鼻子、下巴、耳朵、臉上的神情和氣色,以及氣色的深淺和濃淡──樣樣都能表現這個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書一樣清楚準確,隻要你會讀。一個人是強、是弱、狡猾、誠實,或是果斷、殘忍,或是機敏、詭詐──全可以一目了然。這種學問最深奧。這是因為人的個性,是世界上最複雜的東西,各式各樣綜合相雜的都有。’

‘那麼說,一個人的命運,一降生就決定了?’

‘差不多。他之不能逃脫命運,就跟不能逃脫他的個性一樣。沒有兩個臉型相同,一個人心裏怎樣想,臉上就會怎樣表示出來。毫厘不爽。一個人活者,就會有事情碰到他,但是外來的決不如自招的多。’

快到劉家的時候,李靖發覺虯髯客緊張得有點呼吸緊促。

到了劉家門口,李靖先進去說,‘我有個朋友,他想見一下李二郎。他是位名相家。現在就在門口呢。’

‘趕緊請進。’劉文靜說。李靖連忙出去歡迎進虯髯客。這時劉文靜已經和李世民計議起事了。所以一聽見有人善觀氣色,預知命運,就很高興會晤。虯髯客進去後,劉文靜先請他倆稍候,一麵吩咐準備午餐,一麵便差人去請李世民來。

不一會兒,虯髯客看見一個青年人走進屋裏來,敞著皮襖,挺頸揚頭,身材高大,麵帶愉快之色,熱誠精壯,單說英俊似乎並不適當。他一進來,就仿佛光芒四射,目不轉睛,屋裏的一切早已一目了然。他的鼻子筆直,鼻梁隆起,鼻尖尖銳,鼻下紅髯硬挺,向上翻卷,仿佛力能懸弓。李靖看見虯髯客目似鷹隼,不停的向這高大的人物打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