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孟子:平治天下者舍我其誰(1 / 3)

橫亙在東西方文化源頭的是兩條大河。

一條是起源於蘇格拉底,繼之於柏拉圖,傳承於亞裏士多德,然後浩蕩東去的藍色河流。

另一條是發軔於孔子,繼之於子思,傳承於孟子,然後攜百川、納萬流,雄渾入海的黃色河流。

它們同時澤被萬世,浸潤並哺育了各自的文明,且影響至今。令人驚奇的是,它們在孕育、發展和壯大的早期路上,從雪山融水,到涓涓細流,再到波瀾壯闊,其發展竟然如此酷肖,而且每個階段都有著彼此對應的坐標。

抱著用自己思想為萬眾接生的蘇格拉底,同樣堅持述而不作,他以深邃的智慧和綿密的思想開創了希臘哲學的紀元,給學生柏拉圖以深刻影響。老師死後,柏拉圖用《蘇格拉底的申辯》、《克力同篇》等對話錄形式,闡述了老師博大而精微的思想。作為柏拉圖的學生,亞裏士多德年輕時進入柏拉圖學院學習,學成後在雅典建立呂克昂學校,繼承並發揚乃師的學術思想,創辦了著名的逍遙學派,並成為亞曆山大的老師。這個三人學術接力陣營所營造的學術天空,整整影響了希臘及羅馬時代,乃至今天的西方文化走向。

行一己仁道、力圖為東周理想國的孔子,薈萃其全部學術思想的對話錄《論語》,也是由其弟子及門人所撰。子思闡揚和發展了孔子的中庸思想,而且多采取引述孔子之言的方式申明自己的主張。到孟子這裏,他與對應在另一學術傳承鏈條上同等環節的亞裏士多德,不但生活在同一時代,而且有著共同的遊學、創辦學院、為帝王師等等人生經曆。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是左手托宗師衣缽,右手開一代之先,在將本門學術思想精深化、博大化的路途上,有著重要的繼往開來的作用。

西方人眼裏,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是古希臘三聖賢,亞裏士多德有著大開門戶的至偉作用。

東方人眼中,孔子、孟子的學說早已為一個詞組——“孔孟”所焊接,孟子本人則成為僅次於孔子的一代儒家宗師。在墨學、農學、黃老之學位居顯學的戰國時代,正是孟子憑借自己單槍匹馬的努力,承繼孔子道統,開創了儒家繁榮昌盛的全新局麵。

亞裏士多德,是西方的孟子。

孟子,是東方的亞裏士多德。

一。

真是吝嗇,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裏有關孟子的記述就區區一段文字,長度甚至還不及作為客人硬塞入本傳的鄒衍。

《史記》載:“孟軻,鄒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遊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麵朝齊。天下方務於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其實,這已足夠。孟子的生平、遭際、思想、學術,在其間已大體呈現。

與孔子相比,孟子更像個沒有頭緒、毫無來曆、從彌天大霧中突然跳到眾人麵前的人。

有關孟子的出生年月,向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他出生於公元前四世紀上半葉已為定論,其遠祖為魯國赫赫有名的孟孫氏。他的家族發展史,應驗了孔子在《論語·季氏》中說過的一句話:“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

魯之三桓之家後來果真從史書上漸漸消遁。因家道衰微,孟子祖上從魯國遷居鄒國,完全成為一個普通平民之家。

如此,來為苦孩子出身的孟子推溯家譜便很難。關於孟子的父母,正史上記載寥寥,語焉不詳。《春秋演孔圖》、《闕裏誌》等,說孟子父親名激,字公宜,母親姓仉,但學界認為這些均於史無據,純屬無稽之談。

連同西漢韓嬰《韓詩外傳》所記載的“孟母斷機杼”、“買東家豚肉”,以及劉向《列女傳》中載錄的“孟母三遷”等故事,史家也都認為是憑空臆造,屬於後人為“亞聖”的增飾美白,不足為憑。

事實上,四十三歲之前的孟子的一切活動均為空白,不僅《孟子》一書中未曾提及,而且所有的文獻都不見有任何文字記錄,令人有“神龍見尾不見首”之歎。

有神龍在天,觀其騰躍之雄姿、聽其咆哮之滾雷就夠了,為什麼一定要煞有介事地重塑那個孵化了它的已然不存在的蛋殼呢?

既然找不到出處,那就不問出處。

於英雄,應作如是觀。

二。

鄒與魯是如此之近。

一陣清爽的北風,就能將魯地學庠裏琅琅的誦書聲吹送到近在咫尺的鄒國。流風所布,自然使得鄒國受其熏陶,儼然為禮樂之邦。

《莊子·天下篇》說:“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

讀其書,感其人,慕其德,年輕的孟子一定時時將崇敬而向往的目光投向北方,一遍遍去追思那個叫孔丘的巍然矗立的藹然智者。

文化的感召力量永遠是超越國界的,最終,他負笈北上,遊學於魯,求教於子思門人。

地理上的近緣性,學理上的承繼性,決定了孟子一生的學術思想指向。他是這樣給自己定位的:“由堯舜至於湯,五百有餘歲;若禹、皋陶,則見而知之;若湯,則聞而知之。由湯至於文王,五百有餘歲,若伊尹、萊硃,則見而知之;若文王,則聞而知之。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若太公望、散宜生,則見而知之;若孔子,則聞而知之。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孟子·盡心下》)。

自己所處之世離孔子不遠,自己所在之地也與孔子如此之近,那麼孔子之後無人為繼的大責自然就由自己來肩負,而且責無旁貸。“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孟子這樣對自己說。

他不僅將自己定位於“聖徒”的位置:“能言距楊、墨者,聖人之徒也。”(《孟子·滕文公下》)而且為自己定下了神聖使命:“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跛行,放淫辭,以承三聖者。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孔子地下有知,當起身鼓掌。

三。

在孟子心中,這個使命便是定紛止亂,於嘈雜一片中確定一種清朗之音。

孔子歿後,儒分為八。韓非在《韓非子·顯學》裏說:“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當然,這隻是韓非個人的學術觀念,所以他不僅在八派中剔除子夏一脈,使後人費解,而且又將孔子及門下弟子與再傳、三傳弟子並列,更使學者不知所從。

儒學八派的劃分並沒有嚴格的學術界定意義,隻是孔子去世之後至戰國末年的儒學大概情況。但從這個梗概之中可以看出,權威坍塌,眾口嘵嘵。

凡為一代宗師,必定在自己所從事的領域有著開宗立端的創始意義,有著極高的成就,他端坐在高處,身影也必耀古爍今。但,這也附帶形成了宗師的不幸。他磅礴的體係,他巍峨的高度,他深渾的厚度,都使他的衣缽傳承者難以悉數承接和傳遞。

空穀回音,這音色難免渾濁、失真、褊狹起來。

釋迦牟尼於公元前四八六年在拘屍那迦城附近裟羅林中入滅,公元前三八七年佛教開始分裂為上座和大眾兩部。

基督升天之後,公元一〇五四年,基督教分化為希臘正教和羅馬公教兩宗,十五世紀出現第二次新舊教會大分裂,又從羅馬公教中分裂出了信義宗(路德教派)、聖公宗(英國國教派)以及歸正宗(加爾文教派)等,其後又從支派中再次分裂出各種小教派。

儒學也逃脫不了這種宿命。

原因不難理解。孔子在世時,他創立的儒學呈現出博大、開放的氣象。孔子對弟子十分講究因材施教。講授中,盡管有著基本的共同原則和大體相仿的教學內容,但因弟子之間彼此個性與天賦的差異,他會在教學中有針對性地區別對待,罕譬而喻,予以啟發。這樣,就造成了弟子們學有所專的結果,客觀上使孔門後學在學術上趨向分化。

到孟子之時,儒學的分化與式微,孔子學說不同程度地遭受歪曲,法、墨之家的異軍突起,都讓儒學發展麵臨著嚴峻的挑戰。

回應這種挑戰的人正是孟子。

孟子的學說來自子思。子思為曾子高足,以昭明聖祖之德為己任。荀子在《非十二子》中說:“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材劇誌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弓為茲厚於後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據此可知,思孟學派的學術主張是“法先王”,並據往舊思想資源造作五行說,在戰國中晚期形成非常非常大的影響。

述仲尼之意的孟子,在與這些對立學派的反複駁難、互相攻詰中,重新找回儒學。針對法家的刑名之術,孟子倡言仁義,以王道對抗霸道;針對楊、墨兼愛、尚同之說,孟子強調人倫綱常的重要性;針對許行學派的自食其力、市賈不貳的主張,孟子堅持社會分工,強調“物之不齊”的必然性;針對告子的性無善惡說,孟子堅持人心本善,仁義禮智根於心。

正是他的睿智與善辯,凜然與高邁,折服了一個個強詞奪理的對手,使得儒學得以重振。

韓愈在《孟子序說》中說:“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後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其所能授弟子,源遠而末益分。惟孟軻師子思,而子思之學出於曾子。自孔子沒,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求觀聖人之道者,必自孟子始。”

這就是孟子的作用。

四。

篳路藍縷,開啟山林,化德布仁,揚義天下。一個人如果選擇了這條路,那就注定了他一生之中,必將永遠遊走在路上。偶爾有鮮花歡迎,那也是暫時點綴,或純屬門麵性的排場,他行走的背影,必將是淒淒惶惶。

在孔子如此,在孟子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