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是有孩子們在裏麵上課,所以走到門縫外麵悄悄地探頭。結果裏麵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隻坐著一個人。
而那個人正是最近時常在桑無焉腦子裏晃悠的身影—蘇念衾。
他左手按著琴鍵,右手握著一支筆在一個小板上記東西。那種小板子在汪主任的辦公室裏也有,是盲文板。他緊蹙著眉,一邊按琴鍵一邊記著盲文。看他的模樣,似乎是在備課之類的,大概正在冥思苦想著怎麼教那群孩子。
但是,好像又被難倒了。
蘇念衾按下兩個音,在筆記上記了些什麼,隨即又摸了摸琴鍵,頓覺不對,又不禁搖搖頭。桑無焉見他如此折騰了好幾番,於是得以明白那煩人的琴聲是如何得來的了。
隻見他的好脾氣似乎已經消耗殆盡,寫盲文的手越來越急不可耐,下手也越來越重,到後來每一筆下去幾乎都是狠狠地戳到上麵。
最後一次,蘇念衾終於爆發,直接將鑽頭筆狠狠地拍到盲文板上,啪的一聲響。
桑無焉不禁被嚇了一跳,頓時曉得這人的脾氣絕對是非常糟糕,居然都能跟自己較這麼大的勁兒。頓時她有些想閃人,免得被他發現自己居然在此偷窺,被當成城門邊上的那條魚給水煮了。
但是……
她也想留在這兒。
就在此刻,蘇念衾伸出左手食指在琴鍵上重重地滑過,從右至左,接著從左至右。如此閉著眼睛來回折騰了鋼琴兩三次以後,他的手指已經從原來生氣時的僵硬變得柔軟了,神色也稍微緩和下來。
他沉沉地歎了口氣後,雙手平放在琴鍵上,微微一頓,隨之熟練地彈出一首曲子。那曲子異常低緩,透著一絲中國風,此時被他嫻熟地用鋼琴奏出來又別有一番情調。
很好聽的歌,要是填上恰當的詞,也許更妙,桑無焉正這麼想的時候,突然一陣風灌進走廊,忽地將琴室的門吹動了稍許。
門的合頁有些陳舊,發出吱呀一聲響。
桑無焉怕他發現響動,急忙拉住門,讓它不再晃動。沒想到,蘇念衾已經聽到聲響,於是琴聲一滯,將頭轉向桑無焉這邊。他的臉朝著桑無焉微微一定,然後側了側頭。
桑無焉頓時覺得懊惱,本來風吹門動是件多麼尋常的事情,自己卻畫蛇添足了一把。她趕緊屏住呼吸,停止一切動作。
其間,隻能隱隱聽到走廊那一頭的孩子們還在念《烏衣巷》,除此以外就是風聲—秋風吹過樓下枯萎的梧桐葉發出的簌簌聲,還有就是冷風呼呼擠進過道裏的聲音。
須臾,蘇念衾淡淡地開口:“誰在那兒?”
這一句話問得桑無焉有些措手不及,便下意識地回話說:“是我。”
原本是一句被億萬個中國人使用頻率最高的答案,蘇念衾卻似乎對她的聲音印象深刻,蹙了蹙眉說:“你是桑……”
他略微一頓,桑無焉急忙欣喜地接嘴道:“無焉,桑無焉。”
“你在這兒幹嗎?”蘇念衾緩緩地又問。
發現他的神色已經比方才一個人發脾氣的時候明朗了許多之後,桑無焉也就挺直了腰板道:“我在對麵辦公室聽到了好聽的歌,所以湊過來看看。”
“那我現在已經彈完了。”他說。
“呃?”她一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可以走了。”他說完之後,別過臉去,重新拿起筆。
桑無焉怔了一怔,麵對這種直白的逐客令有些窘迫,於是在原地呆住。沒想到蘇念衾根本不給她思考的機會,頭也沒抬地又附加了一句:“麻煩你帶上門。”
桑無焉木訥地關門,轉身,走回辦公室,一係列動作完成得那麼鬼使神差。直到半分鍾以後,下課鈴響起來,她才回過神,頓時氣急道:“拽什麼拽!”語罷還提起腳狠狠地踹了一下汪主任的凳子泄憤。
臨近聖誕節的時候,電台要做一個本年度經典節目集錦的重播。桑無焉在編輯室無意中又聽到了幾個月前聶熙對一今的那個訪談。
她假公濟私,自己戴著耳機聽了一遍。
“沒有,單純的筆畫少。”一今說。
聽到這句,桑無焉又暗自傻樂了小半會兒。
桑無焉做完事情從電台的大樓走到街道上,遇見精心準備過聖誕的一對對情侶時她突然就想起了魏昊和許茜。其實在她心底遠遠沒有表麵的那麼滿不在乎。
第二個月,桑無焉去殘校上任。實習期間,她跟著一位姓李的老師學習。
有的時候,李老師開會,或者重複上平行班的課,她就一個人守在辦公室裏複習考研的英語。
某個雨天,她又一次看到了蘇念衾。
A城的冬天極少下雪,但是時常下雨,有時三四天都不見放晴。她的心情幾乎是和天氣掛鉤,所以老是提不起精神。就在她對著窗外發呆的時候,看到了遠處走來的蘇念衾和一個年輕女子同撐一把傘。
雨還在下。
他一手撐著傘,折疊的盲杖收了起來握在另一隻手中。而旁邊的女士,輕輕托住他撐傘的胳膊。他借助著她的引導,緩慢地穿過操場旁的小徑向教學樓走來。
辦公室除了她以外,還有兩位老師在伏案改作業。桑無焉看了他們一眼,裝著想透氣的樣子,推開窗戶,伸著脖子,就為了看清楚這一對男女的舉動。他們兩人動作很親密,卻也沒有多餘的小動作。待人走到樓下,桑無焉失去觀察角度,什麼八卦也沒瞧到。等了一會兒,那女士撐起另一把傘走向雨中,留下他一個人。
知道他馬上要上來,桑無焉立刻關上窗戶,走到李老師的辦公桌前端正地坐好,還找了本教育刊物拿在手裏裝模作樣。教音樂的吳老師抬起頭看了桑無焉一眼,目光落到她手中的雜誌上以後,變得奇怪起來。
桑無焉這才發現自己將書拿反了。於是,她衝著吳老師傻傻一笑,急忙換了過來。
然後,她時不時地瞄了瞄門口,再瞄一瞄手上的書。
他走得真慢,幾分鍾才上來,而且聲音很輕。待他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兩位老師先後和他打招呼:“蘇老師來了啊。雨大吧?”
蘇念衾點點頭,拄著盲杖走到自己的桌前。他放下盲杖,而另一隻手上的雨傘卻讓他左右為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