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為我心跳的聲音太大,比敲鼓都要響,耳朵都快震聾了。尤其在等他們來的時候。你沒聽到嗎?”
“我沒聽到,我什麼都聽不到,夜裏那麼靜。我為你著急,我想幫忙,可我什麼也聽不到,也看不見……”
“沒人幫得上忙,小妹啊……”
他放下筷子,臉上出現恍惚的神情。他指著對麵的白牆,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老板娘過來了,老板娘見怪不怪地對阿亮說:
“尤哥又看見了那條河,我們要順著他,因為他一生坎坷。”
她順手從牆上摘下一朵百合花交給尤先生,她就像變戲法一樣。阿亮“啊”了一聲,老半天緩不過神來。
尤先生將百合插在西服兜裏,走到櫃台邊去付賬。
“我也要花。”阿亮指著那麵白牆說。
“幾朵?”
“兩朵。”
老板娘伸手到牆上摘了兩次,但她手裏空空的。
“謝謝您。”阿亮謙卑地說。
“古董店裏陰氣重,他守了這麼多年,他的氣數快耗盡了,千萬別離開他。尤先生屬於一條道走到黑的那種人,我們在馬路這邊觀察他,都有二十年了。你瞧,他在等你過去呢。”
阿亮挽著尤先生,兩人慢慢地在街上走。阿亮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尤先生上兜裏的百合花上,那朵花很新鮮。阿亮想,隻有尤先生才同這種花相配。她心裏變得敞亮起來。
他倆走了很久,走到了郊外的那條路上。阿亮對自己有這麼大的體力感到很不解。阿亮的一個叔叔看見他們就吃驚地停在路邊。一直到他倆走出了好遠他還停在那裏。他是她的本家叔叔,他記得這個女孩已經瘋了好幾年了,可剛才見到的她簡直像一朵帶露的荷花。他懷疑自己看錯了人。
“你聽,生產隊敲鍾了。”阿亮說。
他倆坐在路邊的木椅上,阿亮將頭倚在尤先生肩頭。
“我明白了,尤哥,百合花是專為你開放的。我們鄉下人心裏有一些秘密的路線圖。那天我在梅街那邊的小巷裏遊蕩,那種地方所有的小巷全是一模一樣的。後來我裏麵有個地方亮起了一盞燈,我走啊走的就走到你店裏去了。當時你在用放大鏡看那個花瓶,你回轉身看見了我,將我領到樓上,又下樓去繼續工作。”
尤先生不說話。他知道這就是愛。他想,他是多麼愚蠢啊!他的原則顯得那麼虛偽。難道阿亮不是隨時有可能死去?
他鼓起勇氣,用力說出了三個字:
“我不配。”
阿亮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背,繼續說:
“村裏的水溝裏也有路線圖。我看來看去的就看熟了,牢牢記在心裏。剛才那個人是我的本家叔叔,他最喜歡到水溝水塘那些地方轉來轉去的,我偷偷跟在後麵,發現了秘密。先前我來過一次城裏,城裏和鄉下其實沒有區別,要說有什麼區別,那就是這裏比鄉下更加寂寞一點吧。天黑以後,我一想起那些古董,我的全身就摸不到了。我不叫你,我知道你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終於能夠說話了,他說:
“你是我的美女,我要為你,為自己進行抵抗。下一回,請你大聲叫我,我會大聲回答你的。”
他倆起身回家了。
有燕子飛過,阿亮想起了媽媽。要是媽媽還活著,她自己會不會回村裏去?對她來說這是一個很麻煩的問題。
回到古董店時天已經黑了。尤先生用鑰匙開了門,店堂裏頭也是黑的,電路已壞掉了,這在古董店是家常便飯。
“他們已經來了,你避一避。”尤先生說。
他一把將阿亮推開,消失在那些陳列櫃之間。
阿亮全身發冷,心裏有個螢火蟲一亮一滅。她摸到了牆,順著牆摸過去,又摸到了樓梯口。有一個人蹲在樓梯口那裏,是古董店的老板。
“我下班後順便過來看看。現在有三個電工在檢修電路。”
“朱老板,我是不是給店裏添了亂?”阿亮小聲問。
“不,沒有的事。再說我不怕亂。他們三個心裏慌張,我是指電工。檢修的難度越來越高了,那種破壞不露形跡。在這個搖搖欲墜的店裏,尤先生總是獨當一麵。你這就上去了嗎?去房裏好好待著吧。尤先生是不會失敗的,你要相信他。”
阿亮摸到房門,可是打不開。她在走廊裏坐下了。阿亮像往常一樣感到了那種異樣的寂靜。盡管每次事後尤先生都向她訴苦,說自己累得氣喘籲籲,幾乎要倒下永不再醒來,可是阿亮什麼都聽不到。她問過尤先生,尤先生對她說:“那是因為你處在動亂的中心啊。”
忽然,她摸到牆上有多汁的植物,數量很多,大概是花。啊,整麵牆都布滿了,是玫瑰。
“尤哥,挺住,挺住!”她說。
“我在這裏——在你附近……”他的聲音隱隱約約。
阿亮將臉貼向玫瑰,那些刺紮著她的臉頰。她想:“多麼好啊,我也有花兒為我開放了。我不怕死,死的感覺一定很好。”
她又想到那三個焦慮的電工,想象他們在廳堂裏像猴子一樣攀緣的身影。什麼人或野物在她上麵撲打,玫瑰花瓣落到她臉上。她站起來,心裏感到幸福。
“你是誰啊?”她喃喃地說。
“我是你的表姐。”居然是個女的,“我來城裏好久了,一直在賣花。”
“原來是小梅。你的花店在哪裏?”
“這是秘密。你不是也有秘密嗎?你們這裏空氣真新鮮啊。”
阿亮聽到她的聲音在上麵漸漸地遠去了。房門在她的右手邊,她輕輕一推那門就開了。她知道尤先生坐在床上。
“玫瑰。”她說。
“是啊,玫瑰加惡魔。我要抵抗到最後一刻。我要下去了,再見。”
門輕輕地關上了。房裏並不那麼黑,因為有月光。阿亮記起有人告訴過她,城裏有些花店其實是做高利貸的。也許小梅在做高利貸吧,那可是很危險的。
白熾燈忽然就亮了,很刺眼。阿亮心裏說不出的害怕。門鎖得好好的,窗也關著,她怕什麼呢?可她還是躲進了壁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