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時候尤先生回來了,手裏拿著殘破的銅香爐。他將香爐扔在地上,一仰身倒在床上睡去了。
阿亮明明看見了香爐,可當她彎下腰去撿時,香爐卻消失了。地板上什麼也沒有。她輕輕地笑起來,覺得很好玩。她開了門探出頭去,看見走廊裏和平時一樣。她懷念那些玫瑰。
在一間房裏麵,尤先生在夢中來到了濱海大道,血色的夕陽正在沉降,人群在奔跑。尤先生也跑起來,他口裏喊著一個陌生的名字,他又一次覺得自己到了生死關頭。前麵是海,他該不該衝到海裏去呢?可是容不得多想了,人群挾帶著他,他的雙腳離了地,他興奮起來,忍不住高呼:“吳大衛!吳大衛……”他看見海水湧過來了,那晃晃蕩蕩的鴨蛋黃大概是太陽。
有好多年,年輕的尤感到自己正在發展出一種生猛的性格,沒人知道他性格中的這個傾向。他周圍的人們都將他看作一位文雅的,過分細心,過分挑剔,還有點女性味的鑒寶師。他時常手心發熱,手指頭顫抖,他的精神難以集中。從這些方麵看來,他的體質並不適合他的專業工作。他的秘密在牙齒上。他有一口十分尖利的狼牙,翠蘭曾於無意中觀察過,並感到大大吃驚。他的這口牙是最能說明他的欲望的。
當年他與紗廠女工龍思鄉的肉體關係可說是旗鼓相當的,但後來雙方終於厭倦了。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從那以後,尤先生從內心確定了:他根本就不適合建立家庭。當然他仍然要追女人。於是除了女人外,他的剩餘精力全部放到了他的專業上頭。在尤先生的心裏,他的工作由一些無盡頭的隧道組成。他倒覺得自己天生是幹這個的——進入黑暗的曆史裏麵去探險,融入進去,改造那些曆史,這種工作不亞於女人對他的吸引。於是他屢屢戰勝了自身的頹廢,在這個暗無天日的黑暗世界裏打下了一片天地。他的白天的工作是表麵的,隻有夜間的遊蕩是實質性的。古董店的老板是知情人,他對尤先生的工作很滿意。在這個城市裏,隻有很少人知道這個秘密:古董都是活物,是依仗陰謀的編織而存留下來的異物。奇怪的是農村姑娘阿亮似乎天生就懂得這一點。
自從與古董結緣之後,尤先生的個人生活就分為了兩部分。他是那種善於協調自己身上的矛盾的人,所以他從未走到絕路上去,反倒總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年過五十歲之後,他就認定自己在女人方麵是比較失敗的了。所幸的是他在專業方麵不斷地有進展。
一個顧客對他講了關於古城牆裏頭的盔甲的傳說。那人是在下暴雨的時分闖到店裏來的。他披著一件油綠色的雨衣,進來了也不脫下,肆無忌憚地弄得到處是水。他就站在陳列櫃前麵,堅持要尤先生聽他說完。他的聲音很小,很嘶啞,蒼白的燈光照著他輪廓模糊的臉,讓人看了產生一種很不安的感覺。尤先生暗想,他是從哪裏鑽出來的呢?
“我父親是您的同行。”他突然說。
“啊?”
“他是個盜墓人。他一直工作到七十三歲才歇下來,算得是一個工作狂吧?不久前他死了,他給我的遺言就是那個古城牆的故事。”
尤先生看見店裏的老板在眼前晃來晃去的,滿臉疑雲。他暗暗著急,希望這個人快點離開。
“您要不要收藏點什麼東西?”他湊近這個不速之客問道。
“我要的東西你們店不可能有。我要黃金盔甲。”
他坦然地,甚至有點傲慢地看著尤先生,看得他低下頭去。
“我願意同您合作。我們在哪裏見麵?”尤先生說。
“小月河口,第三棵柳樹,夜裏一點鍾。”
他匆匆地轉身走了。他站過的地方有一灣水。
“你答應他了嗎?”老板焦急地問尤先生。
“是的,我答應了。”
“你可要履行諾言啊!我擔心你呢。”
“不會有問題的。大不了一死吧。”
關於那天夜裏的事,他能記得起來的就隻有那群亂飛亂跳的野雞了。根本就沒有什麼古城牆。尤先生跟著那個人進入了涵洞,後來又從涵洞裏出來,坐在大橋下麵休息。黑壓壓的一大群野雞飛來時,尤先生還以為是鷹呢。那人說了一句“不好”,然後就消失了。野雞的攻擊並不可怕,但弄得他全身很髒。它們唯一的方式是用糞便攻擊他,仿佛是在調戲他一般。沒有多久他就成了“糞人”,連眼睛都要給糊住了。“救命啊!”他喊了一聲,覺得自己特別可笑,就不喊了。
他從兜裏摸出手絹,捂住臉爬上大橋,這才擺脫了那些惡魔。橋上風大,鳥糞在他臉上,脖子上,手上結了一層殼,他感到冷,他傷風了。他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黃金盔甲!某一方麵的答案已經得到了。
洗過澡之後,他坐在老板的辦公室裏了。老板要他盡力回憶夜間發生過的事,他說任何一點細節都是很可貴的,是“曆史的真理”。
“沒有其他的了,”他沮喪地說,“野雞唱了主角。究竟有多少隻我也沒看清,它們的糞便是酸的。那個人是您的親戚嗎?”
“見鬼!”老板不高興了,“他是地下鑽出來的強盜頭子,左邊脖子上還有刀疤,你竟說他是我的親戚!”
“對不起。我倒不覺得他是強盜,他是很和氣的。不過昨夜我一次也沒有看見他的臉。在涵洞裏時我真擔心自己會暈過去。”
“這就是煙幕彈啊。先解除你的防備,然後突然發起攻擊。”
“其實那不算什麼攻擊,我過於緊張了。人生在世啊,思路應該放寬一點,您說對嗎?”
“你總算有點認識了。履行諾言是最重要的。尤啊,我算是你的父輩了吧?這麼多年你沒令我失望,這一回應該也不會。”
尤先生瞪著樣子有點尷尬的老板,他聽不懂老板的話,隻覺得昏昏欲睡。一個頑固的問題始終縈繞在他的腦際:老板究竟是人還是猿?盡管老板背後的文件櫃“嘩嘩”亂響,盡管老板嚴厲地敲著辦公桌,唾沫四濺,尤先生竟然頭一垂睡著了。這可是多年裏頭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