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魯迅與友人
魯迅有不少友人,其中與鬱達夫(1896——1945年)、瞿秋白(1899——1935年)、劉半農(1891——1934年)、林語堂(1895——1976年)的父往,最令人回味。
魯迅與鬱達夫的初識,是1923年的二月。當時鬱達夫正在北京的長兄鬱華(1884—1939年)家中過年。他應周作人之邀,與魯迅同席。十天後,鬱達夫特地在東興樓飯館宴請魯迅。彼此印象均很好。鬱達夫在《過去集·五六年來創作生活的回顧》中寫道:“魯迅為人很好,有什麼說什麼,也喜歡喝點黃酒。”魯迅在《偽自由書·前記》中則回憶道:“我一向很回避創造社裏的人物。這也不隻因為曆來特別地攻擊我,甚而至於施行人身攻擊的緣故,大半倒在他們的一副‘創造’臉……好像連出汗打嚏,也全是‘創造’似的。我和達夫先生見麵得最早,臉上也看不出那麼一種創造氣,所以相遇之際,就隨便談談。”此後不久,他倆同在北京大學任教,逐漸成了親密朋友。魯迅比他年長十五歲,鬱達夫對他很尊敬,以亦師亦友待之。他曾熱心地向創造社同仁郭沫若等推薦過魯迅的《阿Q正傳》、《故鄉》等小說,郭沫若甚至說過:“鬱達夫之於魯迅更有點近於崇拜。”
他們還共同關心窮困的文學青年、後來成了著名文學家的沈從文(1902——1988年),鬱達夫寫了《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為沈從文呐喊鳴不平;魯迅則打算邀請沈從文共同選印新作,以示獎掖。後來雖因沈從文去了武昌,這個計劃未能實現,但魯迅、鬱達夫在關心青年人才方麵的古道熱腸,促使彼此加深了了解。鬱達夫回上海後,在創造社、太陽社以“左”的“革命”麵貌圍攻魯迅時,鬱達夫在《對於社會的態度》一文中,卻旗幟鮮明地說:“我總認為以作品的深刻老練而論,他(魯迅)總是中國作家中的第一人,我從前是這樣想,現在也這樣想,將來總也是不會變的。”
1933年一月十日,魯迅給鬱達夫寄去一封信及兩幅字,條幅上寫的是他寫的兩首詩。其一是《答客誚》:“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狂晡者,回眸時看小於菟。”其二是:“洞庭木落楚天高,眉黛猩紅涴戰袍。澤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離騷。”同時,魯迅也請鬱達夫不吝墨寶。一個多星期後,鬱達夫寫了一首詩,親自去北四川路拜訪魯迅,當麵交給他。這首詩是:“醉眼朦朧上酒樓,彷徨呐喊兩悠悠。群氓竭盡蚍蜉力,不廢江河萬古流。”這對魯迅是多麼崇高的評價!魯迅和鬱達夫在文學事業上的相互支援、共同合作,是親密無間的。1928年夏天,兩人合編《奔流》月刊創刊,圖文並茂,印刷甚佳。他們合力支持黎烈文(1904——1972年)辦好《申報》的“自由談”專欄,發表了多篇雜文。他倆都是“左聯”的發起人。
魯迅善作舊詩,但最為人稱頌的一首,即是1932年“達夫賞飯,閑人打油”的一首。十月五日,鬱達夫、王映霞夫婦設宴於聚豐園,同席有柳亞子夫婦等。魯迅到來時,鬱達夫問候說:“你這些天來辛苦了吧!”魯迅即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作答。鬱達夫笑謂:“看來你的‘華蓋運’還沒有脫。”不料這句玩笑話給魯迅以啟示,說:“給你這樣一說,我又得了半聯,可以湊成一首小詩了。”席散以後,魯迅應柳亞子之請,於十月十二日,為他寫了一個條幅,這就是著名的所謂“閑人打油”的七律《自嘲》: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
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
正如郭沫若(1882——1978年)在《〈魯迅詩稿〉序》一文中所說,此詩中的“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雖寥寥十四字,對方生與垂死之力量,愛憎分明,將團結與鬥爭之精神,表現倶足。此真可謂前無古人,後啟來者”。1933年四月二十五日,鬱達夫移家杭州。這是魯迅不讚同的,曾經勸阻,但未能奏效。魯迅非常關心鬱達夫在杭州的處境,八個月後,王映霞在上海求魯迅寫字,魯迅便乘機在四幅虎皮宣紙上,每幅兩句,寫了《阻鬱達夫移家杭州》這首詩:
錢王登假仍如在,伍相隨波不可尋。
平楚日和憎健翮,小山香滿蔽高岑。
墳壇冷落將軍嶽,梅鶴淒涼處士林。
何似舉家遊曠遠,風波浩蕩足行吟。
魯迅深知杭州是官僚盤踞的封建巢穴,黑暗、腐朽,勸鬱達夫切不可在此久住。後來,不出魯迅所料,鬱達夫果然被黑暗勢力所包圍,弄得家破人亡。魯迅去世後,鬱達夫在1938年於湖北漢壽很沉痛地寫了《回憶魯迅》的文章,十分懊悔地說:
我搬到杭州去住的時候,(魯迅)也曾寫過一首詩送我,頭一句就是:
“錢王登假仍如在。”這詩的意思,也曾對我說過,指的是杭州黨政諸人的無理的高壓。……我悔不聽他的忠告,終於搬到杭州去住了。結果不出他所料,被一位黨部的先生,弄得家破人亡。這一位吃黨飯出身、積私財至數百萬,曾經呈請中央黨部通緝我們的先生,對我們做出比鄰人對待我們老百姓還更凶惡的事情……倘若鬱達夫聽從魯迅的忠告,不去杭州,他後半生的曆史,就會是另一番光景,很可能不會毀家,因而也就不會出走南洋,犧牲在海角天涯的日寇屠刀下。
瞿秋白是中國共產黨早期的領袖之一,也是位優秀的翻譯家、作家。1931年一月,他在中共六屆四中全會上,受到王明的打擊,被排斥於中央領導層之外。他隻好一麵養病,一麵從事翻譯並參加“左聯”的工作,開始與魯迅交往。1932年十一月下旬,瞿秋白、楊之華(1900——1973年)夫婦至魯迅家中避難。過了幾天,魯迅從北京省親返滬,見麵後,即傾心暢談。
住了一個多月後,由當時在上海任全國總工會黨團書記的陳雲親自到魯迅寓所,將瞿秋白夫婦轉移他處。臨別時,他再三叮囑秋白:“今晚上你平安到達後,明天叫個人來告訴我一聲,免得我擔心。”次年二月初,瞿秋白夫婦住所情況不妙,又第二次避難到魯迅家裏。他們共同選編了《肖伯納在上海》一書,假托野草書屋名義,自費出版。一個月後,瞿秋白夫婦搬到一個較安全的住所,魯迅去看望。瞿秋白將魯迅用洛文署名相贈的對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掛在牆上。二人友誼之深,於此可知。楊之華在五十年代曾深情地回憶道:
魯迅幾乎每天到東照裏來看我們,和秋白談論政治、時事、文藝各方麵的事情,樂而忘返。……秋白一見魯迅,就立刻改變了不愛說話的性情,兩人邊說邊笑,有時哈哈大笑,衝破了像牢籠似的小亭子間裏不自由的空氣。我們舍不得魯迅走,但他走了以後,他的笑聲、愉快和溫暖還保留在我們的小亭子間裏。特別是魯迅留下來的書給秋白很多的安慰。
此後,瞿秋白又第三次在魯迅家中避難。但這次住的時間較短。從這年的春天到深秋,瞿秋白勤奮寫作,寫出幾乎與魯迅難分伯仲的雜文《王道詩話》、《出賣靈魂的秘訣》、《最藝術的國家》、《內外》等十二篇,經魯迅看過並修改,請人抄寫,用魯迅的名義發表,後均由魯迅編入《偽自由書》、《南腔北調集》、《準風月談》雜文集中,以利保存、流傳,成為文壇佳話。瞿秋白還在短時間內編成《魯迅雜感選集》,並作序;這篇序言,是早期研究魯迅的典範性論文,影響深遠。魯迅後來給曹靖華的信中,說:“我的選集,實係出於它兄之手,序也是他作,因為那時它寓滬缺錢用,弄出來賣幾個錢的。”
1935年初夏,魯迅接到瞿秋白在上杭獄中的信,魯迅曾打算變賣家產營救他,甚至發起公開營救的抗議運動,但他也覺得此事太重大,難有希望,“何能為”。他在給曹靖華的信中說:“聞它兄大病,且甚確,恐怕很難醫好的了;聞它嫂卻甚健。”“這在文化上的損失,真是無可比喻。”瞿秋白犧牲後,魯迅悲憤地告訴友人:“它兄的事是已經結束了,此時還有何話可說。”他在寫給胡風(1902—1985年)先生的信中,說打開瞿秋白的一包稿子,“有譯出的高爾基《四十年》的四五頁,這真令人看得悲哀”。為了紀念亡友,他扶病編輯瞿秋白的譯文,並囑托內山書店寄往日本,印成了兩冊精美的《海上述林》。上冊終於在魯迅生前出版。封麵上的書名和書脊及封麵上的作者名“STR”都是魯迅親筆書寫的,署“諸夏懷霜社校印”,“霜”是秋白的原名,意即全中國都在懷念瞿秋白。這對瞿秋白烈士,是永恒的紀念。
劉半農,詩人、語言學家。原名壽彭,後改名複,字半農,筆名含星、寒星等。江蘇江陰人。1907年入常州中學讀書。辛亥革命爆發後投身革命軍,後任報刊編輯。1917年應陳獨秀(1885—1942年)邀請任北京大學預科教員,參加《新青年》編委,從事文學革命。這是劉半農生命最閃光的時期。文學革命興起後,由於一時尚未顯示出影響力之大,開始沒有公開的反對者。《新青年》同人“頗以不能聽見反抗的言論為憾”,於是演了一出“雙簧戲”,由錢玄同化名王劉半農像敬軒,彙集了守舊派、複古派攻擊文學革命的種種論調,以他們的口吻擬了一封信;再由劉半農著文逐一駁斥,同時在《新青年》上刊出,算是對文學革命的反響。這期《新青年》出版後,反響熱烈。
魯迅在回憶文章中說:“……他到北京……是《新青年》裏的一個戰士。他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仗。譬如罷,答王敬軒的雙簧信,‘她’字和‘它’字的創造,就都是的。這兩件,現在看起來,自然是瑣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單是提倡新式標點,就會有一大群人‘若喪考妣’,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時候,所以的確是‘大仗’。”他與劉半農相處很好,覺得“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按:指陳獨秀、胡適),卻親近半農。”
1926年,劉半農給上海的魯迅寫信,請他為自己發現並將重新付梓的清初小說《何典》作序,魯迅寫了,說當初曾在《申報館書目續集》上看到此書的提要,疑其頗別致,於是留心訪求,但苦無所獲。“今年半農告我已在廠甸廟市中無意得之,且將校點付印;聽了甚喜。……得知又有文士之徒在什麼報上罵半農了,說《何典》廣告怎樣不高尚,不料大學教授而竟墮落至於斯。這頗使我淒然……”雖然對半農丟開自己的學術專長音韻學,幹這種事,不無微詞,但他願意作序,表明了他與劉半農仍保持著友誼。但是,後來劉半農漸漸倒退,寫無聊的打油詩,嘲笑青年學子大學試卷上的錯別字,弄爛古文,甚至自承沒落。所有這些,都使魯迅痛心、反感,幾乎斷絕往來。但是,劉半農因去內蒙考察,患回歸熱病去世後,魯迅卻深深懷念這位有缺點的戰士、朋友的舊誼,憤然於一些人對劉半農的歪曲,著文嚴肅、公正地評價劉半農。他指出:
半農先生一去世,也如朱湘廬隱兩位作家一樣,很使有些刊物熱鬧了一番。這情形,會延得多麼長久呢,現在也無從推測。但這一死,作用卻好像比那兩位大得多:他已經快要被封為複古的先賢,可用他的神主來打“趨時”的人們了。……古之青年,心目中有了劉半農三個字,原因並不在他擅長音韻學,或是常做打油詩,是在他跳出鴛蝴派,罵倒王敬軒,為一個“文學革命”陣中的戰鬥者。……我並不在譏刺半農先生曾經“趨時”,我這裏所用的是普通所謂“趨時”中的一部分:“前趨”的意思。他雖然自認“沒落”,其實是戰鬥過來的,隻要敬愛他的人,多發揮這一點,不要七手八腳,專門把他拖進自己所喜歡的油或泥裏去做金字招牌就好了。
而在另一篇專文裏,則更以分明的愛憎、真摯的友情,鮮明地總結了劉半農的一生:
我愛十年前的半農,而憎惡他的近幾年。這憎惡是朋友的憎惡,因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農,他的為戰士,即使“淺”罷,卻於中國更為有益。我願以憤火照出他的戰績,免使一群陷沙鬼將他先前的光榮和死屍一同拖入爛泥的深淵。
在魯迅一生中,他雖然憎惡,卻仍不失友情的,其聲名卓著者,當數林語堂是作家、語言學家。原名林和樂、林玉堂,筆名宰我、薩天師等。福建龍濱(今龍海)人。早年攻讀於上海聖約翰大學,後至北京大學任教。其後又去美國、德國留學,獲語言學博士學位。1922年回國後,再度任教北京大學。魯迅在北京時,與林林語堂墨跡語堂即有往來,而且不僅僅是文稿的邀約。林語堂敬重魯迅,魯迅去廈門大學教書,就是林語堂推薦的。“對於林語堂和‘論語派’,魯迅的了解最深,爭取、批評和鬥爭也最力。”魯迅肯定他當年寫的《剪拂集》,但對他創辦的《論語》所表現的不良傾向,則常常批評甚至鬥爭。他先後寫了《從諷剌到幽默》、《從幽默到正經》、《“論語一年”》、《小品文的危機》、《幫閑法發隱》等文章,指出金聖歎(?——1661年)式的“將屠戶的凶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收場大吉”式的幽默,實在是有害於世道人心。盡管如此,魯迅看在老朋友的分上,仍然給《論語》供稿,繼續寫了雜文中標題最長、令人難忘的《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及《王化》等雜文。1934年八月十三日,魯迅在給友人曹聚仁的信中,意味深長地說:
語堂是我的老朋友,我應以朋友待之,當《人間世》還未出世,《論語》已很無聊時,曾經竭了我的誠意,寫一封信,勸他放棄這玩意兒,我並不主張他去革命,拚死,隻勸他譯些英國文學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譯本於今有用,在將來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說,這些事等他老了再說。這時我才悟到我的意見,在語堂看來是暮氣,但我至今還自信是良言,要他於中國有益,要他在中國存留,並非要他消滅。他能更急進,那當然很好,但我看是決不會的,我決不出難題給別人做。不過另外也無話可說了。
看近來的《論語》之類,語堂在牛角尖裏,雖憤憤不平,卻更鑽得滋滋有味,以我的微力,是拉他不出來的。……對於林語堂,魯迅盡心盡力,雖常常道不同,卻仍相與謀,作為老友,他無負故人。
(三)魯迅與弟子
魯迅教過師範、大學,桃李甚眾。在老學生中,與他關係最密切的,當數孫伏園(1894——1966年)。
孫伏園原名福源,與魯迅同鄉。他在紹興初級師範學校讀書時,校長就是魯迅。民國元年(1911年)元旦這天,孫伏園是終生難忘的。陰曆十一月十三日的午飯時分,學校得到消息,說“革命政府今日成立於南京,改用陽曆,今日就是陽曆的元旦”。午飯後,魯迅召集全校學生談話,簡略地說明了陰陽曆的區別,及革命政府釆取陽曆的意義,末了宣布本日下午放假以示慶祝。孫伏園擔任他所在年級的級長,與魯迅有較多的接觸機會。魯迅有時候也自己代課,代國文教員改文,對學生多所鼓勵。有次孫伏園寫了恭賀“南京政府成立並改用陽曆為題的作文,魯迅很欣賞,寫下笑怒罵皆成文章”的八字評語。後來孫伏園說,“直到現在廿五年了,我對這八個字還慚愧”,他覺得沒能達到老師的期望。但一個青年學子,能得到校長兼老師這樣高的評價,至為難得,促成了他畢生從事文化工作,所寫雜文,也深得魯迅筆法。1918年,孫伏園進北京大學讀書,次年參加了偉大的五四運動。在魯迅等新文化的啟蒙者幫助下,他主辦的《晨報》副刊成了新文化運動的重要陣地。1924年冬,他應《京報》總編輯邵飄萍(1884——1926年)的邀請,出任副刊主編,魯迅在此刊上發表的文章多達四十餘篇。孫伏園不時寫信向魯迅請教,魯迅則回信教誨,有時則主動給孫伏園寫信,提出建議。如1923年元月十二日,給孫伏園寫信謂:
伏園兄:
今天《副鐫》上關於愛情定則的討論隻有不相幹的兩封信,莫非竟要依了鍾孟公先生的“忠告”,逐漸停止了麼?
先前登過的二十來篇文章,誠然是古怪的居多,和愛情定則的討論無甚關係,但在別一方麵,卻可作參考,也有意外的價值。這不但可以給改革家看看,略為驚醒他們黃金色的好夢,而“足為中國人沒有討論的資格左證”,也就是這些文章的價值之所在了。……至於信中所謂揭出怪論來便使“青年出醜”,也不過是多慮,照目下的情形看,甲們以為可醜者,在乙們也許以為可寶,全不一定,正無須乎替別人如此操心……
以上是我的意見:就是希望不截止。若夫究竟如何,那自然是由你自定,我這些話,單是願意作為一點參考罷了。
魯迅的《阿Q正傳》,是飲譽世界文壇的名著。但這部小說的成因,在很大程度上,是魯迅、孫伏園師生友誼的產物。1926年冬,魯迅在《〈阿Q正傳〉的成因》一文中寫道:
……這篇東西的成因,說起來就要很費功夫了。
那時我住在西城,知道魯迅就是我的,大概隻有《新青年》、《新潮》社裏的人們罷;孫伏園也是一個。他正在晨報館編副刊。不知是誰的主意,忽然要添一欄稱為“開心話”的了,每周一次。他就來要我寫一點東西。
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確已有了好幾年,但我一向毫無寫他出來的意思。經這一提,忽然想起來了,晚上便寫了一點,就是第一章:
序。因為要切“開心話”這題目,就胡亂加上些不必有的滑稽……第一章登出之後,便“苦”字臨頭了,每七天必須做一篇。……伏園雖然還沒有現在這樣胖,但已經笑嘻嘻,善於催稿了。每星期來一回,一有機會,就是:“先生,《阿Q正傳》……明天要付排了。”於是隻得做……終於又一章。但是,似乎漸漸認真起來了;伏園也覺得不很“開心”,所以從第二章起,便移在“新文藝”欄裏。……《阿Q正傳》大約做了兩個月,我實在很想收束了,但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似乎伏園不讚成,或者是我疑心倘一收束,他會來抗議,所以將“大團圓”藏在心裏,而阿Q卻已經漸漸向死路上走。到最末的一章,伏園倘在,也許會壓下,而要求放阿Q多活幾星期的罷。但是“會逢其適”,他回去了,代庖的是何作霖君,於阿Q素無愛憎,我便將“大團圓”送去,他便登出來。待到伏園回京,阿Q已經槍斃了一個多月了。縱令伏園怎樣善於催稿,如何笑嘻嘻,也無法再說“先生,《阿Q正傳》……,”於此可見,《阿Q正傳》的寫作,從開頭到結束,與孫伏園的關係太大了。魯迅寥寥幾筆,就把他的弟子生動地展現在我們的麵前。孫伏園從《晨報》跳到《京報》,也是為了魯迅。1924年十月的一天,孫伏園將魯迅的打油詩《我的失戀》編入《晨報》副刊,在見報的前一天晚上,他看大樣時,發現魯迅的詩被代理總編輯劉勉己抽掉了,他氣憤至極,次日便辭去《晨報副刊》編輯,“以示抗議”。可見他對魯迅的感情是多麼深厚!魯迅對孫伏園的關懷,也是無處不在。他與孫伏園一起旅行時,常常給伏園打鋪蓋。伏園很感動,曾把這事比做耶穌替門徒洗腳。魯迅逝世後,他寫了《哭魯迅先生》,以後又陸續寫了回憶魯迅、分析其作品的文章,結集為《魯迅先生二三事》一書。孫伏園說魯迅“他永遠在奮鬥的途中”,堪稱知師之論。
三十年代,很多青年作家都尊奉魯迅為導師,魯迅對一些青年作家,也確實表現了無微不至的關懷,堪稱不是弟子勝似弟子,彼此間情誼深長。
蕭軍(1907——1988年)、蕭紅(1911——1942年)就是著名的一例。
蕭軍原名劉鴻霖,原籍遼寧義縣。筆名劉軍、田軍。蕭紅本名張乃瑩,又名悄吟,生於黑龍江呼蘭縣。蕭紅身世淒涼,在被哈爾濱一家旅館老板扣作人質的困境中,蕭軍泅水(當時哈爾濱正發大水)將她救出來,以後在一起同居。1934年五月,他們不堪日寇的欺壓,流亡青島。出於對魯迅的景仰,十月初,蕭軍給他寫了一封信,並附上蕭紅在青島寫成的長篇小說《生死場》手稿,和他倆合著的小說散文集《跋涉》,請求魯迅的支持和幫助。魯迅很快在十月九日就回了信,針對蕭軍信中“現在要什麼”的提問,告訴他:“不必問現在要什麼,隻要問自己能做什麼。現在需要的是鬥爭的文學,如果作者是一個鬥爭者,那麼,無論他寫什麼,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鬥爭的。”並表示“可以看一看”他和蕭紅的作品,告訴他倆自己的通信地址:內山書店轉收。魯迅的回信,給蕭軍、蕭紅帶來了巨大的希望。這個月的月底,蕭軍、蕭紅來到上海,住在市區的一間亭子間,不斷與魯迅書信往來。魯迅告誡他們,“上海有一批‘文學家’,陰險得很,非小心不可。”“稚氣的話,說說並不要緊,稚氣能找到真朋友,但也能上人家的當,受害。上海實在不是好地方,固然不必把人們都看成虎狼,但也切不可一下子就推心置腹。”十一月三十日,蕭軍、蕭紅在內山書店第一次與魯迅先生會麵,交給魯迅蕭軍《八月的鄉村》原稿,魯迅還借給他倆二十元錢。蕭軍、蕭紅都很感動。會麵後,他倆寫了兩封長信給魯迅,魯迅在十二月六日即複了一封長信,很動情地寫道:
……我知道我們見麵之後,是會使你們悲哀的,我想,你們單看我的文章,不會料到我已這麼衰老。但這是自然的法則。……來信上說到用我這裏拿去的錢時,覺得刺痛,這是不必要的。我固然不收一個俄國的盧布,日本的金圓,但因出版界上的資格關係,稿費總比青年作家來得容易,裏麵並沒有青年作家的稿費那樣的汗水的^用用毫不要緊。而且這些小事,萬不可放在心上,否則,人就容易神經衰弱,陷入憂鬱了。
來信又憤怒於他們之迫害我。這是不足為奇的,他們還能做什麼別的?我究竟還要說話。你看老百姓一聲不響,將汗血貢獻出來,自己弄到無衣無食,他們不是還要老百姓的性命嗎?
顯然,魯迅對蕭軍、蕭紅的才華、人品有了進一步了解,很快成了忘年交,對蕭紅更似乎有父女般的情義。1935年十一月六日,魯迅設家宴招待蕭軍、蕭紅,公開住處,歡迎他們隨時登門造訪。從此,蕭軍、蕭紅成了魯迅家的常客。蕭紅在很長一個時期內,更是每天吃好晚飯便去。他滿腔熱忱地給蕭軍的《八月的鄉村》作序,指出:
……·《八月的鄉村》……·嚴肅,緊張,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鮮紅的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現在和未來,死路與活路。凡有人心的讀者,是看得完的,而且有所得的。
魯迅看了蕭紅的《生死場》後,曾托人把這部稿子送到各方麵去“兜售”,希望能順利出版。但旅行了快近一年,也沒有找到出路。後來蕭軍、蕭紅“弄到了一點錢,決定把它作為《奴隸叢書》之三來自己出版了”。魯迅在《生死場》的序中說:
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於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紮,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生死場》,她才會給你們以堅強和掙紮的力氣。
《八月的鄉村》、《生死場》的相繼出版,受到了讀者的廣泛注目,奠定了蕭軍、蕭紅在文學界的地位,以後他們不斷有新作問世。1936年夏天,蕭紅隻身東渡日本。病中正發著燒的魯迅,特設家宴為她送行。1936年十月二十一日,蕭紅在東京得知魯迅去世的消息,哀痛至極,寫了散文《海外的悲悼》,還在當地日華學會會堂主持了文學青年悼念魯迅的活動。以後,她又寫出清純如山泉細流的散文《魯迅先生記》、《回憶魯迅先生》,追憶魯迅對她的關懷,她和魯迅一家的真摯友誼。1940年初,她拖著患肺結核、經常咳嗽、頭痛的病體,參加了香港文化界紀念魯迅六十誕辰的活動,並為這個活動撰寫了啞劇劇本《民族魂魯迅》。兩年後,她就在貧病交加中,孤獨地告別人間。蕭軍在得知魯迅去世的消息後,急忙趕赴魯迅家中,直奔樓上,跪在魯迅的遺體前,失聲痛哭。
魯迅對於韋素園(1902——1932年)、葉永蓁、葉紫(1912——1939年)、柔石(1902——1931年)、殷夫)(1909——1931年)等一大批作家,都伸出過友誼之手,成為他們的“人梯”。
1931年二月,柔石、李偉森(1903——1031年)、殷夫、胡也頻(1905——1931年)、馮鏗(1907——1931年)等五位青年作家被捕,後被國民黨秘密殺害於上海龍華。魯迅時正避難於旅館,聞訊後,悲憤不已,寫下這首著名的七律: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並在文章中寫道:“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棧裏,他們卻是走向刑場了……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國失掉了很好的青年……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說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他們,再說他們的時候的。……”其實,說是為了忘卻,正是為了永不忘卻,正是對烈士英靈最好的告慰。
七、郭沫若與瞿秋白
1935年二月,受王明“左”傾機會主義路線排擠,被迫在紅軍長征後,以抱病之身留在蘇區打遊擊的瞿秋白(1899——1935年),於長汀被國民黨軍隊宋希濂部俘獲,關押在三十六師師部。在他就義的二十天前,他通過該師軍醫陳冰炎,給郭沬若寫了一封信。
沫若:
多年沒有通音問了,三四年來隻在報紙雜誌上偶然得知你的消息。記得前年上海的日本新聞紙上曾經說起西園寺公去看你,還登載了你和孩子的照相。……可憐的我們,有點像馬戲院裏野獸。最近你也一定會在報紙上讀到我的新聞,甚至我的小影,想來彼此有點同感罷?…………創造社在五四運動之後,代表著黎明期的浪漫主義運動,雖然對於“健全的’’現實主義的生長給了一些阻礙,然而它確實殺開了一條血路,開辟了新文學的途徑。而後來就像觸了電流似的分解了。……時代的電流是最強烈的力量,像我這樣脆弱的人物,也終於禁不起了。曆史的功罪,日後自有定論,我是不願多說,不過我想自己既有自知之明,不妨盡量地披露出來,使得曆史檔案的書架上材料更豐富些,也可以免得許多猜測和推想的考證功夫。……·還記得武漢我們兩個人一夜喝了三瓶白蘭地嗎?當年的豪興,現在想來不免啞然失笑,留得個溫暖的回憶罷。願你勇猛精進!”
瞿秋白
一九三五、五、二十八汀州獄中
事實上,這封信正是寫於《多餘的話》完稿後七天。瞿秋白在信中,完全向郭沫若敞開心扉,直抒胸臆。如果沒有對郭沫若的高度信任和深厚友誼,他不會寫這樣的信。
郭沫若與瞿秋白的友誼,締結於1927年的大革命前夕。經曆了1925年的“五卅”慘案後,郭沫若與國家主義者的“孤軍派”、“醒獅派”論戰。1925年冬天的某日下午,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的瞿秋白,在作家、詩人蔣光慈(1901——1931年)的陪同下,去上海郭沫若家中拜訪。後來,郭沬若在他的自傳《學生時代》中,記述了他們的見麵情形,說“秋白的麵孔很慘白,眼眶的周圍有點浮腫。他有肺病,我早是曉得的,看到他的臉色卻不免使我吃驚。他說,他才吐了一陣血,出院才不久”。他們就“孤軍派”、為已經恢複的《新青年》供稿等問題,暢談了一個多小時。1926年二月,郭沫若去了大革命的策源地廣州,而此行卻是瞿秋白推薦的。這一推薦,影響了郭沬若的一生。倘若沒有瞿秋白的推動,“郭沫若1926年以後的曆史就要改寫了”。郭沫若的參加北伐和南昌起義等,便無從談起。瞿秋白犧牲後,郭沫若深切地懷念著他。1939年七月十六日,在重慶紀念高爾基逝世三周年的大會上,郭沫若熱情奔放地朗誦了瞿秋白譯的高爾基的《海燕》詩。他在朗誦前,動情地說:“《海燕》歌的中譯文很多,但今天選的是瞿秋白先生翻譯的。瞿秋白先生在中國革命過程中,奉獻給我國民族了。今天紀念高爾基先生,朗誦瞿秋白先生的譯文,也是紀念瞿秋白先生。”1959年,郭沫若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的《瞿秋白筆名印譜》上題寫七絕一首:“名可屢移頭可斷,心凝堅鐵血凝霜。今日東方吹永晝,秋陽皓皓似春陽。”這是對瞿秋白烈士的深情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