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羅爾綱師徒充滿感情色彩的話,令人感動,但並無半點誇張。胡適是名流,家中常有貴客臨門。每當羅爾綱遇到這些客人,胡適給客人介紹時,總要隨口誇獎一兩句,既是鼓勵,更是安慰;有時家中有特別的宴會,胡適便預先通知他的堂弟胡成之,接羅爾綱去做客一天;羅爾綱回廣西探親返京,胡適一天兩次親自去火車站迎接;有時一天給羅爾綱寫兩封信,指導他的學業;甚至因病住在醫院,仍然在深夜伏案給羅爾綱寫信,具體指導他研究湘軍誌,並逐條列出十條要點;如此等等。胡適對羅爾綱的關懷,從學業到生活,都是無微不至的。
三、吳中四才子的深誼
明朝前期的江南唐寅(1470——1523年)、文征明(1470——1559年)、徐禎卿(1479——1511年)、祝允明(1461——1527年)被稱為“四才子”。他們在文壇、畫壇上具有重大影響,唐寅、祝允明更因民間傳說、彈詞、戲曲的渲染,至今仍是家喻戶曉的人物。自古文人相輕,但四才子之間,並不因各人均才高八鬥而互相輕慢,而是過從甚密,甚至患難與共,留下很多佳話。
唐寅,字子畏,又字伯虎,後改字子畏,自號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逃禪仙吏、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等。他是吳中畫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與大畫家沈周(1427——1509年)、仇英及他的好友文征明,在美術史上光芒四射,被稱為“明四家”。弘治十一年(1948年)應天府鄉試第一。當時座主梁儲(1451——1527年)對他的文章很欣賞,看罷考卷驚歎曰:“士固有若是奇者耶,解元在是矣。”除鼓勵慰勉外,返京後,還將故宮博物院藏他的文章推薦給次年會試主考程敏政觀看,並讚揚說:“其人局才,此不足以畢其長,惟君卿獎異之。”後來,唐寅即涉嫌和程敏政作弊,“交通題目”,被廢棄終身,程敏政亦被迫辭官歸裏。唐寅經受這場磨難後,深感仕途險惡,放浪形骸於酒色山水之中,詩文繪畫的名聲卻譽滿四海。在寧王朱宸濠的叛亂中,他故意佯狂酗酒,放誕無禮,得以保全清白,因而也給他帶來更大的名聲。他“頹然自放,謂後人知我不在此”,內心是孤寂的。
文征明,初名璧,以字行,後更字征仲,別號衡山。他在十六歲時,其父溫州知府文林卒,吏民醵千金致意,他全部退還,而因其父是位清官,無家貨,他穿的衣服都很破舊;朱宸濠曾重金禮聘,他辭病不赴;他的詩文書畫,成就很大,人皆寶之,但卻從不用來與富豪權貴做交易,周、徽等藩王“以寶物為贈,不啟封而還之”。可謂才華橫溢,鐵骨錚錚。他活到九十歲,堪稱人瑞,晚年經常告誡其子孫:“吾死後,若有人舉我進鄉賢祠,必當嚴拒之。這是要與孔夫子相見的,我沒這副厚臉皮也。”他的自謙、自律,足為世人風範。
祝允明,字希哲,號枝山,長洲人。“五歲作徑尺字,九歲能詩”,“超穎絕人,讀書過目成誦,巨細精粗,鹹貯腹筍”。弘治壬子(1492年)舉於鄉,後連試禮部不第,除興寧知縣,遷應天府通判,不久即辭歸。因其右手枝指,自號枝指生。他好酒色六博,善度新聲,有時還粉墨登場。海內慕其盛名,攜銀登門求文求字的,他動輒拒而不見,而等他冶遊時,“使女伎掩之,皆捆載以去”。回家不問七件事,得錢便在家中呼朋喚友豪飲,花光拉倒。出門時,往往屁股後麵跟著向他討債的人。去世時,幾乎連辦喪事的錢都沒有。
徐禎卿,字昌榖,一字昌國,常熟人,後遷吳縣。他“天性穎異,家不蓄一書,而無所不通”。精於詩歌,“文章江左家家玉,煙月揚州樹樹花”之類警句,傳誦一時。弘治乙醜(1505年)舉進士,由於其貌不揚,隻授大理左寺副,後因罪被貶為國子博士,卒時才三十二歲。史書評論他“詩鎔煉精警,為吳中詩人之冠,年雖不永,名滿士林”。
由此可知,上述四人皆非等閑之輩。幾人很早就相識。其中祝允明年齡居長,比唐寅、文征明大十歲,而這二位又比徐禎卿大約長十歲。唐寅和祝、文二氐,關係則更為密切。文征明的畫師承沈周,而唐寅也是沈周間接的學生。弘治十二年(1499年),唐寅卷進科場風波,身陷囹圄後,寫信給文征明,希望他看在友誼的分上,照顧自己的弟弟唐申,文謂:
……仆幸同心於執事者,於茲十五年矣。……吾弟弱不任門戶,傍無伯叔,衣食空絕,必為流莩。仆素論交者,皆負節義;幸捐狗馬餘食,使不絕唐氏之祀,則區區之懷,安矣樂矣!尚複何哉?唯吾卿察之!
後來又在給文征明的信中,真誠地袒露心跡,晚明小品文大家袁中郎(1568——1610年)讀後,非常感動地說:“真心實話,誰謂子畏狂徒者哉?”這封信的全文是:
寅與文先生征仲交三十年,其始也卯而儒衣,先太仆愛寅之俊雅,謂必有成,每每良燕必呼共之。爾後太仆奄謝,征仲與寅同在場屋,遭鄉禦史之謗,征仲周旋其間,寅得領解。北至京師,朋友有相忌名盛者,排而陷之,人不敢出一氣,指目其非;征仲笑而斥之。家弟與寅異坎者久矣,寅視征仲之自處家也,今為良兄弟,人不可得而間。寅每以口過忤責介,每以好飲遭鳩罰,每以聲色花鳥觸罪戾;征仲遇責介也,飲酒也,聲色也,花鳥也,泊乎其無心,而有斷在其中,雖萬變於前,而有不可動者。昔項橐七歲而為孔子師,顏、路長孔子十歲;寅長征仲十閱月,願例孔子以征仲為師,非詞伏也,蓋心伏也。詩與畫寅得與征仲爭衡;至其學行,寅將捧麵而走矣。寅師征仲,惟求一隅共坐,以銷鎔其渣滓之心耳,非矯矯以為異也;雖然,亦使後生小子,欽仰前輩之規矩豐度,由此可知,文征明平素生活很檢點,不肯涉足色情場所,與唐寅的浪蕩行徑,可謂大異其趣,但卻能道不同而相謀,並成為莫逆之交。據明人《焦窗雜錄》載,唐寅有時捉弄文征明,某次他先將妓女藏在舟中,然後邀文征明同遊石湖,酒半酣,唐寅高歌,叫妓女出艙進酒,文征明大吃一驚,執意離船而去,幾乎跌入水中,隻好臨時雇了一艘小船回家。
文征明與祝允明的交誼,在他們的上一代就已開始。文征明學字於祝允明的嶽父李應禎,李死後家貧無以為殮,就是由文征明的父親文林籌辦喪葬之費的。祝允明與唐寅更是情投意合,不是弟兄,勝似弟兄。唐寅早年放浪縱酒,祝允明規勸他,唐寅因此苦讀一年,得戴解元桂冠。唐寅卒後,祝允明哀痛至極,夢魂縈繞,寫了《夢唐寅、徐楨卿亦有張靈》、《哭子畏》、《再哭子畏》等詩,懷念之情,溢於字裏行間。他還親筆寫了《唐伯虎墓誌銘》,堪稱是他與唐寅友誼的實錄:
子畏死,餘為歌詩,往哭之慟;將葬,其弟子重請為銘,子畏餘肺腑友,征子重且銘之。……子畏糞土財貨,或飲其惠,諱且矯,樂其蓄,更下之石,亦其得禍之由也。桂伐漆割,害雋戕特,塵土物態,亦何傷於子畏?
餘傷子畏……有過人之傑,人不歆而更毀;有高世之才,世不用而更擯;此其冤宜如何已?……···子畏罹禍後,歸好佛氏,自號六如,取四句偈旨。
治圃舍北桃花塢,日般飲其中,客來便共飲,去不問,醉便頹寢。子重名申,亦佳士,稱難弟兄也。銘曰:
穆天門兮夕開,殄吾乘兮歸來。睇桃兮故土,回風衝兮蘭玉摧。不兜率兮猶徘徊,星辰下上兮雲雨漼。椅桐輪囷兮稼無滯槌,孔翠錯燦兮金芝葳蕤,碧丹淵涵兮人問望思。
大概是唐寅和祝允明都是性情中人,又是肺腑之交,製造了不少風流韻事,甚至直到今天,仍在民間流傳。如:唐寅曾夏天拜訪祝允明,剛好是允明醉後,裸體縱筆疾書,了不為謝。唐寅跟他開玩笑說:“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允明立即答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可見他即使是醉了,也沒有忘記與唐寅的友情。他倆曾浪遊揚州,極聲伎之樂,把袋中的銀子花個精光。他們聽說鹽使課稅很重,因而宦囊幾乎撐破,便化裝成蘇州玄妙觀的道士,前去化緣,並自我介紹:別看我們是窮道士,認識的朋友都是名流,連我們蘇州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祝枝山,都是我們的好友。您如果瞧得起我們,請隨意考考我倆。鹽使把手一指說,就以盆景牛眠石為題,共賦律詩一首。唐寅、允明當即一人一句,寫成一首:“嵯峨怪石倚雲間(唐寅),拋擲於今定幾年(允明);苔蘚作毛因雨長(唐寅),藤蘿穿鼻任風牽(允明)。從來不食溪邊草(唐寅),自古難怪殺牧童鞭不起(唐寅),笛聲斜掛夕陽煙(允明)。”
耕隴上田(允明),鹽使大為欣賞,傳令蘇州府長洲、吳縣,出銀五百兩,作為修葺玄妙觀的費用。後來唐寅、祝允明趕回蘇州,設法取出這筆銀兩,召集好友與妓女暢飲數日。鹽使知道此事後,頗不悅,“心知兩公,然惜其才名不問也”。此事頗有傳奇色彩。
四人中,徐禎卿去世較早,但仍留下他與唐寅、祝允明等交好的篇章。他曾給唐寅寫小傳,盛讚他“雅資疏朗,任逸不羈”,並在傳末係讚詞一首,曰:
有鳥驕斯,高飛提提。飲擇清流,棲羞卑枝。俶蕩激揚,操比俠士。
超騰踔詭,又類君子。長鳴遠慕,顧命儔似。猥敘苦辛,仍要素辭。與子同心,願各不移。恒共努力,比翼天衢。風雨淩敝,水勿散飛。天地閉合,乃絕相知。
讚詞的最後四句,充分顯示了他對唐寅的深情。對於文征明,他也寫了小傳。讚美他“性專執,不同於俗,不飭容儀,不近女妓,喜淡泊。儔類有小過,時見排抵。人有薄技,亦往往歎譽焉。”並誦詩曰:“……磁石能引針,破礪乃獨堅。鸞鳳不從群,何況於高賢。含和而不同,聖哲所稱焉。飛蠅惡熱羹,最哉複何言。”他對文征明,實在是敬重之不暇。
這四位才子還有一位差不多共同交結的好友張靈。他字夢晉,吳縣(今蘇州)人,生卒年不詳。善畫人物山水,筆致秀逸;詩文也很清麗。他家境貧寒,卻生活狂放浪漫。史載:唐寅“與裏狂生張靈縱酒”雲雲,可見二人關係的密切。據他的好友之一徐禎卿記載,張靈“不為鄉黨所禮,惟祝允明嘉其才,因受業門下,嚐作文以厲之”。可見祝允明與他是亦師亦友。唐寅與他交誼最深。他倆還是郡學生時,有位鄞縣人方誌來督學,了解到唐寅的一些情況,企圖中傷,張靈得知後,滿臉愁容,唐寅問他為什麼如此愁眉不展?他答道:“獨不聞龍王欲斬有尾族,蝦蟆亦哭乎?”“令人忍俊不禁。他曾與唐寅、祝允明在虎丘冒著雨雪,假裝乞丐,唱蓮花落,討來錢後就買酒在寺中痛飲,還說此樂惜不令太白知之”張靈很不得誌,有時家中無隔宿之糧,父母及妻子終日愁思歎息,這樣的窘境,扭曲了他的性格,常常變得狂妄不近人情,唐寅卻能體諒他,不予計較。某日,有客去拜訪張靈,張靈正坐在豆棚下,舉杯獨酌,津津有味,竟不看來客一眼,其人含怒而去。接著去拜訪唐寅,告訴他張靈所為,責怪他的無禮,唐寅卻笑著說:“汝譏我!”這簡直是代朋友受過了。他對張靈的畫是很欣賞的,有時在他的畫上題詩,如:“綠崖入翠微,嵐氣濕羅衣;澗水浮花出,鬆雲伴鶴飛。行歌樵互答,醉臥客忘歸;安得依書屋?開窗碧四圍。”顯然與張靈的畫是珠聯璧合,水乳交融。
四才子對於一般的友人,也很重視交誼,對於老師,更念念不忘。如唐寅對他的座師王鏊(1450——1524年),一直感激不已。今日故宮博物院還藏有唐寅作“王鏊出山圖卷”,紙本墨筆,下署“門生唐寅拜寫”,畫出了王鏊的神韻,也畫出了唐寅對他的一往情深。
四、明末四公子的友情
明末四公子是指桐城方密之(以智)(1611——1671年)、陽羨(今宜興)陳定生(貞慧)(1604——1656年)、歸德(今商丘)侯朝宗(方域)(1618——1654年)、冒襄(辟疆)(1611——1693年)。他們的父親,都是晚明政治舞台上的名人。這四位書生,聯絡東林黨的後裔和在南方有很大影響的政治組織複社成員,互通聲氣,砥礪名節,議論朝政,反對宦官專權。明朝滅亡,福王朱由崧(?——1646年)在南京重建弘光小朝廷後,依然是閹黨阮大铖(1587——1646年)、馬士英(?——1646年)把持朝政,在殘山剩水間作威作福。不久,東林子弟顧杲、黃宗羲(1610——1695年)等在南京張貼反對閹黨的《留都防亂公揭》,震動朝野,陳貞慧、侯朝宗等都參與策劃,並在公揭上簽名。
明清之際的著名文學家吳偉業(1609——1671年)曾寫道:“……往者天下多故,江左尚晏然,一時高門子弟,才地自許者,相遇於南中……陽羨陳定生、歸德侯朝宗與辟疆為三人,皆貴公子。定生、朝宗儀觀偉然,雄懷顧盼,辟疆舉止蘊藉,吐納風流,視之雖若不同,其好名節持議論一也。以此深相結。”可見是共同的政治抱負,使他們走到一起來了。他們常常聚會,甚至是“無日不連輿接席”,酒酣耳熱,多咀嚼大铖,四人中,活得最長,被譽為“一代風騷主壇坫”的,是冒襄。入清後,他始終以遺民身份隱居不仕,家中的水繪園,有花木林泉之盛,是東南名園之一。他交友遍天下,從晚年裒輯的《六十年師友詩文同人集》來看,曾先後與他交好的文友有黃宗羲、倪元璐(1593——1644年)、董其昌(1555——1636年)、王鐸(1592——1652年)、錢謙益(1582——1664年)、陳繼儒(1558——1639年)、範景文(1587——1644年)、黃道周(1585——1646年)、徐乾學(1631——1694年)、施世綸等幾十位,幾乎囊括了明清之交即明末至康熙前期著名文學家、畫家、書法家、詩人的大半,可見其交友之廣。這沒有一腔熱忱是絕對做不到的。
冒襄的同時代人劉體仁,在《書水繪園二集後》一文中說:“士之渡江而北、渡河而南者,無不以如皋為歸”;“及家貧,猶不敢謝客,而身則皤然老矣”。這是冒辟疆一生的一個重要方麵。正如他的後裔著名老作家冒舒誣先生所說:“至於他和陳圓圓、董小宛的風流韻事,在辟疆的整個曆史上並不占重要地位。”當然,血濃於水。四公子之間的友誼,經受過明清易代之際巨大政治磨難的考驗,是一般朋友難以企及的。以侯朝宗來說,方密之送給他的一件衣服,他視如拱璧,愛不釋手。他在《與方密之書》中寫道:“以為笑樂”。……仆與密之交遊之情,患難之緒,每一觸及,輒數日營營於懷。及至命筆,則益茫然無從可道。猶憶庚辰,密之從長安寄仆廉絲之衣,仆常服之。其後相失,無處得密之音問,乃遂朝夕服之,無敦垢膩所積,色黯而絲駁,亦未嚐稍解而浣灌之,以為非吾密之之故也。乙酉、丙戌後製與今時不合,始不敢服,而薰而置諸上座,飲食寢息,恒對之唏噓。……衣可更也,是衣也密之所惠,不可更也。吾他日幸而得見吾密之,將出其完好如初者以相似焉,蓋仆之所以珍重故人者如此。密之或他日念仆而以僧服相過,仆有方外室三楹,中種閩蘭粵竹,上懸鄭思肖畫無根梅一幅,至今大有生氣……當共評玩之。
他與陳貞慧更形似手足,親上加親。他有《送陳生歸義興》詩謂:“宛水中央一去船,清秋細草尚綿芊。東江族望多才俊,不及平原作賦年。”他曾住在陳貞慧家避過難,成了生死之交,並結為兒女親家:將自己的幼女許配給陳貞慧的次子宗石,舉行過訂婚儀式。他在《贈陳郎序》一文中寫道:
陳郎者,餘幼婿也。名宗石,字日子萬。……乙酉春正月,有王禦史者阿大铖意,上奏責浙直督府捕餘,餘時居定生舍,既就逮,定生為經紀其家事,瀕行,送之舟中,而握餘手曰:子此行如不測,故鄉又未定,此累累將安歸乎?吾家世與子之祖若父暨子之身無不同者,今豈可不同休戚哉,盍以君幼女妻我季子?餘妻遂與陳夫人置杯酒定約。
此時,朝宗女方三歲,貞慧子還比她小一歲。八年後,朝宗再訪宜興,宗石已十歲,聰敏健談,朝宗平素不能飲酒,竟高興得連連喝了幾大杯。並寫了一首《種鬆歌》贈宗石,加以鼓勵:“種樹當種鬆,生兒當生龍。鬆能參天三百尺,龍能騰地九萬重。君家小子無乃是,出揖丈人何從容。眼光奕奕逼我寒,問所讀書音如鍾。十歲抗首複伸眉,其意頗不肩吳儂。”
君家少保古哲人,我欲見之恨無從。爾翁當時稱有道,今住青門老為農。五陵佳氣詎遂無,善卷洞口暮采蘚。高義乾坤誰識得?定知有爾亢其宗。君不見洛陽桃李媚春風,三月開花作意紅。
“轉瞬落葉已辭枝,惟有霜皮傲崆峒。又不見鮒魚數寸口喁喁,陂澤江海不相通;才欲過河旋涸轍,陳維崧像安知首尾接空濛。”朝宗對貞慧的長子、著有《湖海樓集》的詩人陳維崧(1625——1682年,字其年,號迦陵),也很讚賞,寫了《陽羨歌答陳生》詩給他,末段是:“……君不見大梁侯生遊吳越,霜吹兩鬢侵馬骨,人生相見如參商,細記壬辰冬十月。”詩中絲毫未擺世叔的架子,很珍視他與下一代的友誼。後來,陳貞慧病故,陳維崧屢應鄉試不中,去投奔他父親的老友冒襄,在他家讀書做客,而且一住十年,與冒襄酬唱,相處甚歡。顯然,明末四公子的友情,在他們的下一代,得到了進一步發展。
五、納蘭性德與顧貞觀的千古絕唱
納蘭性德(1655——1685年),初名成德,後避東宮嫌名,改曰性德,字容若。其父是權傾一時的太傅明珠。他十七歲時補諸生,次年舉順天鄉試,康熙丙辰(1676年)應殿試,賜進士出身,選授三等侍衛,不久晉一等。自幼穎慧,尤喜填詞。好交友,為人排憂解難,往往“謀必竭其肺腑”。
江南文士嚴繩孫(1623——1702年)、顧貞觀(1637——1714年)、陳維崧、薑宸英(1628——1690年)等,都是他的好友,顧貞觀更與之相知極深。貞觀,字華峰,號梁汾,無錫人。康熙丙午(1666年)順天舉人,擢秘書院典籍。戊申(1668年)丁外艱歸,丙辰(1676年)複入京,館於明珠家,與納蘭性德成為摯友。有時他登上納蘭性德的讀書樓,性德即命家人撤去樓梯,與顧貞觀縱談古今,論詩填詞。他們二人精心營救吳江文士吳漢槎(1631——1684年)的事跡,是中國政治史、文化史上膾炙人口的篇章。
吳漢槎,名兆騫,漢槎是他的字,以字行。少有雋才,童時作膽賦五千言。大詩人吳偉業將他和鬆江的彭師度(1624——?)、宜興陳維崧看成是“江左三鳳”。順治十四年(1657年)罹科場獄,後被判刑,流放至吉林寧古塔。順治十四年是丁酉年,故通稱丁酉科場案,在清初南北發生的多起科場案中,名聲最大,其中的重要原因,是由於吳漢槎的盛名。但正如前輩明清史專家孟森(1868——1938年)所說,吳漢槎的“《秋笳集》,亦非有絕特足以不朽者在,其時以文字為吳增重者,實緣梅村一詩、顧染汾兩詞耳”。吳梅村(清初著名詩人,吳漢槎好友)的詩為《悲歌贈吳季子》,詩曰:
人生千裏與萬裏,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十三學經並學史,生在江南長紈綺。詞賦翩翩眾莫比,白璧青蠅見排詆。一朝束縛去,上書難自理。絕塞千山斷行李,送吏淚不止,流人複何倚?彼尚愁不歸,我行定已矣。七月龍沙雪花起,橐駝腰垂馬沒耳。白骨皚皚經戰壘,黑河無船渡者幾?前憂猛虎後蒼兕,土穴偷生若螻蟻。大魚如山不見尾,張鬢為風沐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聰明慎勿喜,倉頡夜哭良有以。受患隻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
此詩的後四句,語極悲憤,影響深遠。“兆騫得此,乃其不朽之第一步。”詩作於順治十五年(1658年)十一月。吳偉業同時還給被株連而隨吳漢槎出塞的其父吳晉錫寫了《送友人出塞》二首,其一是:“魚海蕭條萬裏霜,西風一哭斷人腸。勸君休望令支塞,木葉山頭是故鄉。”詞句同樣悲壯蒼涼。梅村詩作於吳漢槎赴戍之初,而顧貞觀的詞《金縷曲》(亦作賀新郎)二首,則作於吳漢槎已赴冰天雪地的寧古塔之後。顧貞觀在康熙元年(1662年)十月給吳漢槎寫過一封信,並詩十章,次年春,吳漢槎複過一信。但吳漢槎在康熙二年(1663年)、十二年(1673年)寫給顧貞觀的信,輾轉很久,才到了顧貞觀的手中。貞觀讀後,深深同情這位老友的淒慘處境,決心設法解救他。不久,他結識了納蘭容若,將自己寫的《金縷曲》抄給容若看。詞的全文是: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隻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劄,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痩,曾不減、夜郎傷傯。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從君剖。兄生辛未吾丁醜。共此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這兩首詞,“純以性情結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丁寧告戒,無一字不從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正是這兩首千古絕唱,深深感動了納蘭容若,他流著熱淚說:“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囑也。”顧貞觀說:“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吳德旋:《聞見錄》)納蘭容若答應了,並賦《金縷曲》贈顧貞觀,內有句雲:“絕域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餘事。知我者,梁汾耳!”後經容若向其父疏通,“以輸少府佐將作,遂得循例放歸”。花的銀子,起碼不少於二千兩。由吳漢槎的老友、清朝新貴徐乾學、徐元文(1634—1691年)及納蘭容若等出麵,號召醵金贖歸吳漢槎,都中名流都知道是明珠作後台,一心討好,紛紛解囊。終於使吳漢槎一家在康熙二十年(1681年)十一月,經過一個多月的奔波,回到了京師。可惜此時吳梅村已去世十年,詩人王士禎歎息道:“太息梅村今宿草,不留老眼待君還。”吳漢槎去拜見納蘭容若,見書齋壁上大書一行字:“顧梁汾為吳漢槎屈膝處”,才知道當年顧貞觀為救他,曾跪在納蘭容若麵前哀求,不禁淚如雨下。這樣的交誼真是重如泰山了!
六、魯迅與師友、弟子
(一)魯迅與老師
魯迅(1881——1936年)從童年到成人,對他影響最大的中國老師有兩位:壽鏡吾(1849——1929年)、章太炎。
魯迅在十二歲時,離開新台門,到全城著名的私塾三味書屋讀書,塾師是壽鏡吾先生。他方正、質樸、博學,富有愛國思想,痛恨帝國主義,抵製洋貨,常說外國人騙錢。他對李鴻章(1823——1901年)、張之洞(1837——1909年)等大官僚,也很不滿。但是,他在教學方法、教學內容上,仍然墨守傳統的儒家教育。盡管如此,他畢竟是魯迅的啟蒙老師。魯迅到了中年,仍然回憶著壽老師教學的情景: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鎮地在一旁答禮。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須發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我對他很恭敬,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我就隻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後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於到七言。……然而同窗們到園裏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裏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哪裏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則,他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睡幾眼,大聲道:“讀書!”顯然,魯迅對壽老師是充滿懷念之情的。
魯迅對作為革命家、國學大師的章太炎,是非常敬重的。他不僅是章太炎主辦的《民報》的熱心讀者,而且幾次聽過太炎滔滔不絕、莊諧並出的反清演講。章太炎開辦小學講座時,魯迅是認真聽講者之一,從而結成了師生關係。魯迅的摯友許壽裳(1882——1948年)後來回憶道:
先生東京講學之所,是在大成中學裏一間教室,壽裳與周樹人(即魯迅)、作人兄弟等,亦願往聽。然苦與校課時間衝突,因托龔寶銓(先生的長婿)轉達,希望另設一班,蒙先生慨然允許。地址就在先生寓所……《民報》社。每星期日清晨,前往受業,在一間陋室之內,師生席地而坐,環一小幾。
先生講段氏《說文解字注》、郝氏《爾雅義疏》等,神解聰察,精力過人,逐字解釋,滔滔不絕,或則闡明語原,或則推見本字,或則旁證以各處方言,以故新義創見,層出不窮。即有時隨便談天,亦複詼諧間作,妙語解頤,自八時至正午,曆四小時毫無休息,真所謂“誨人不倦”。……這是先生東京講學時的實際情形。同班聽講者是朱宗萊、龔寶銓、錢玄同、朱希祖、周樹人、周作人、錢家治與我共八人。……其他同門尚甚眾,如黃侃、汪東、馬裕藻、沈兼士等,不備舉。太炎的這些弟子,絕大多數都是著名學者、教授,汪東則成為一代詞人;而魯迅則更是文化巨人。1933年,他在致曹聚仁(1900——1972年)信中,寫道:“古之師道,實在也太稱鬥弋冷尊,我對此頗有反感。我以為師如荒章太炎墨跡謬,不妨叛之,但師如非罪而遭冤,卻不可乘機下石,以圖快敵人之意而自救。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學,後來因為我主張白話,不敢再去見他了,後來他主張投壺,心竊非之,但當國民黨要沒收他的幾間破屋,我實不能向當局作媚笑。以後如相見,仍當執禮甚恭(而太炎先生對於弟子,向來也絕無傲態,和藹若朋友然),自以為師弟之道,如此已可矣。”這體現了魯迅尊師的原則,與傳統師道尊嚴有別。1935年,他在論及文言、白話問題時說:“太炎先生是革命的先覺,小學的大師,倘談文獻,講說文,當然娓娓可聽,但一到攻擊現在的白話,便牛頭不對馬嘴,即其一例。還有江亢虎博士,是先前以講社會主義出名的名人……隻是今年忘其所以,談到小學……真不知道悖到那裏去了……這種解釋,卻須聽太炎先生了。”
他並不盲從太炎先生,但深知他是革命先覺、小學大師,評價不可謂不高。太炎先生去世後,上海的官紳為他開追悼會,赴會者不滿百人,遂在寂寞中閉幕;無聊文儈,勾結小報,公然寫文章奚落他。病中的魯迅,仍支撐著著文,客觀、公正地評價太炎先生:
太炎先生雖先前也以革命家現身,後來卻退居於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牆,和時代隔絕了。……我以為先生的業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我的知道中國有太炎先生,並非因為他的經學和小學,是為了他駁斥康有為和作鄒容的《革命軍》序,竟被監禁於上海的西牢。……前去聽講也在這時候,但又並非因為他是學者,卻為了他是有學問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現在,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目前,而所講的說文解字卻一句也不記得了。
……我們的“中華民國”之稱,尚係發源於先生的《中華民國解》(最先亦見《民報》),為巨大的記念而已,然而知道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經不多了。既離民眾,漸入頹唐,後來的參與投壺,接受饋贈,遂每為論者所不滿,但這也不過白圭之玷,並非晚節不終。考其生平,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並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誌,終不屈撓者,並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範。……此文寫於1936年十月九日,距魯迅先生逝世,僅有十天。此文寫成後,次日他看了報紙,驚歎中華民國已成立二十五周年了!不禁想起太炎先生,覺得前文言猶未盡,後來又動筆再寫一篇,直到十月十七日上午,還在續寫此文的中段,但未能終篇,他就在十九日淩晨在同病魔艱難搏鬥後,不幸逝世。魯迅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尤念念不忘太炎先生。這篇遺文就是《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深刻地總結了太炎先生晚年的經驗教訓:“先生手定的《章氏叢書》內,卻都不收錄這些攻戰的文章。先生力排清虜,而服膺於幾個清儒,殆將希縱古賢,故不欲以此等文字自穢其著述——但由我看來,其實是吃虧,上當的,此種醇風,正使物能遁形,貽患千古。”魯迅作為弟子,對其師太炎先生友誼的厚重,堪稱古今楷模。